“主持,莫要造次”,法明好不容易爬起了身來,跑過來擋在李子秋面前:“若是道信師伯知道你對佛陀無理,只怕……”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你信與不信,卻是無妨”,李子秋卻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開口打斷法明的話,徑自對慧彥說道:“只是慧彥,你捫心自問,縱然此時你明知有一尊真佛在你面前,你心中就真正能生出向佛之念了么?!”
慧彥猛地一愣,喃喃半晌,居然答不出話來。
他雖身入佛門已然數(shù)年,但言談舉止,仍然難脫當日里江湖大豪作派,多少時日來,于佛門義理,始終覺得隔了一層,便是當時在少林本院當中,也不止一名師長曾苦口婆心規(guī)勸過他,只是他本性難移罷了。他原本怒意勃發(fā),現(xiàn)在被李子秋一語說中要害,氣勢登時便弱了幾分。
“我讓你還俗,并不是為難你”,李子秋的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氣,連忙趁熱打鐵地說道:“只是你身在佛門,心卻在江湖,披一襲僧袍本為六根清靜,不染紅塵,于你反倒成了枷鎖桎梏,是以我才欲為你除卻它罷了!”
李子秋當然不會沒事嫌命長故意去挑逗慧彥這個看上去就一副威猛模樣的蠻和尚,搞出這么一出,也實在是不得已才想出來的辦法。
從草屋里看到慧彥突然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為止的種種表現(xiàn),已經(jīng)讓李子秋明白這家伙絕不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就沖他與他幾名弟子的行為模式,如果不是這廟里有法明這個真和尚在,李子秋簡直要以為自己這次是掉進了綠林好漢們的賊窩了。
法明雖然也是個麻煩,但只要他是真的正信佛教徒,李子秋總還能想辦法去忽悠住他。但慧彥這種明顯對神佛敬畏不深,而又好奇心與好勝心都過于熾熱的家伙,卻明顯是個不穩(wěn)定因素。
李子秋很明白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除了一腦門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知識之外,實在是沒有半點兒的行動能力,哪怕是想再裝神弄鬼都舉步為艱。等到他剛剛靠山寨釋迦牟尼的經(jīng)典出場姿式帶給慧彥的沖擊一過去,這個和尚隨便想出啥招數(shù)試探兩下,他還當真沒把握招架得住。
所以他必須捉住慧彥根本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憾中回過神來的機會行險一搏,必須趁這個機會建立起對慧彥和尚的絕對心理優(yōu)勢,把他與慧彥之間這種不平等的地位關(guān)系固化下來,并牢牢地刻入慧彥和尚的潛意識之中。
“不公平,這不公平!”慧彥猛地抬起了頭來,雙目通紅:“自我皈依道信師尊之后,這七年來守五戒,行十善,規(guī)行矩步,從未有過半分逾越,哪怕明知被派至這涼州邊關(guān)之地,形同流放,也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難道這還算不得一個出家人么?”
“法明,你說”,慧彥戟手直指法明,喝道:“這半年來,我掛著這住持的名頭,可曾誤過一次功課,可曾缺過一次苦修,可曾短過半刻化緣?無論如何苦累,我可曾動過半分重操舊業(yè)的心思?若是做到這些都還做不得數(shù),遮莫是那道信從一開始便在戲耍于我?!”
法明張口結(jié)舌,終歸只是長長的一嘆,似乎也在為慧彥感慨。
李子秋卻是聽出了些味道來,他繼續(xù)擺出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緩緩說道:“慧彥,你也莫生怨恚,徒造心魔。你與佛門大有因緣,道信所行自有玄妙,你不妨把前因后果細細說來,當可參詳明白?!?p> 李子秋剛剛確實沒想到慧彥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不過這對于他而言倒不是一件壞事。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慧彥會如此歇斯底里地表現(xiàn)自己的情緒,恰是證明了剛剛李子秋的話已經(jīng)觸及了他的心靈深處最脆弱的東西。
在那個慧彥潛意識里自己都不信的希望被打碎的時候,也就是他心防最脆弱的時候,正好給了李子秋在他心里種下信仰的機會。
“唉”,慧彥嘆了口氣,他并沒有意識到經(jīng)過這么一個來回,自己對于眼前這位自稱佛陀轉(zhuǎn)世的半大嬰兒,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方才那種防范抗拒的心理,很自然地就順從李子秋的吩咐,慢慢地說起了他的往事。
在李子秋生活的那個時代,出現(xiàn)在電視劇等文藝作品中的催眠術(shù),大多是由催眠師拿著個懷表狀的東西在被催眠者的眼前晃來晃去,這種手法當然不能說是錯的,不過在實際操作中,卻是只存在于特殊場合里的特例了。
事實上催眠術(shù)的應用,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為了消除心理醫(yī)生與被催眠者之間的隔閡,進而在潛移默化中建立起被催眠者對于心理醫(yī)生的信賴甚至盲從,就如從剛剛開始李子秋所做的一切。
慧彥正慢慢地說著,法明也偶爾幫著補充幾句,不多時候李子秋就明白了這其中發(fā)生的事情,也聽出了許多他需要的關(guān)于這個陌生的時代的信息。
現(xiàn)在是大隋開皇年間,而這是一個還有古武術(shù)存在的世界。
慧彥曾是一名江湖大豪,好武成癡,生平快意恩仇,好打不平,也時常做些劫富濟貧的營生――這當然是慧彥自己所說的。
慧彥武功不入一流,輕功卻可稱絕頂,碰上過不少難纏的對手,卻是不曾失過風,再加上為人豪爽,仗義疏財,手下也曾聚集了不少弟兄,儼然是一方豪強。
直到某日他犯下了一番大事,惹得官府大動肝火,勒令進剿,但慧彥據(jù)著地利,居然讓官兵很吃了幾次大虧,正逢佛門一代宗師道信大師行腳說法,路邊此處,發(fā)大慈悲心替慧彥與官府講和,這才化解了一場天大的糾葛。
當時慧彥一伙盡是亡命之徒,道信能說服他們,除了確實許給他們那些手下不錯的歸宿之外,也是因為道信竟然答應要將佛門絕學傳給慧彥,這才讓這個武癡動了心。
只是這些年來,其他事情道信倒是不遺余力地辦得妥妥貼貼,惟獨傳授武功這件事情上面,一直未見有所行動,每次慧彥等得心急了,追問起來,道信的回答也大抵只有一句機緣未到,實在被慧彥問得無法了,才告訴他,只有到得慧彥能真正成為一個出家人之是,才是他得傳佛門絕學之時。
“慧彥主持這些年來確實謹守僧家制度,未有半分逾規(guī)越矩之處,甚至……”,法明看了慧彥一眼,低下頭去:“甚至較之一般僧眾,更為清苦自持!”
“男兒一諾,終生不悔,這些都是當然之事,道信師尊的為人,我自也明白”,慧彥擺擺手,已沒了方才的激憤,頹然搖頭:“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到底我是哪里做的不夠,師尊為什么一直不愿認可于我?!”
李子秋消化著這一系列對話中的信息,心頭卻是大定。
剛剛聽慧彥鬧騰著什么能不能成為真正的出家人,他還怕這個家伙糾結(jié)的是什么佛學理論問題,那他可真沒多大把握能搞得定。但現(xiàn)在慧彥的問題就簡單多了,李子秋沒讀過太多佛經(jīng),但總也看過金老爺子的《天龍八部》嘛。
李子秋微微一笑,開口問道:“慧彥,你覺得道信大師武功如何?!”
慧彥想了一下,這才答道:“淵深海闊,非我所能揣度?!?p> “佛法是救人的學問,武功是殺人的技倆”,李子秋繼續(xù)循循善誘:“你們且說說,道信大師一代名僧,為什么卻又會身具如此高深的武藝呢?!”
慧彥一愣,在他的認識里,佛門高僧實在有不少是武學大家,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現(xiàn)在他的思路完全被李子秋牽著走,聽李子秋這一說,也確實覺得這其中好象真有著很大的問題,只能低頭合掌,答道:“弟子不知!”卻是沒覺察不知不覺之間,他對李子秋的稱呼已經(jīng)改變了。
“昔日釋迦牟尼衍演善法,有六種外道惑亂眾生,釋迦牟尼也只好以大神通鏟除化去”,李子秋接著說道:“是以佛門有菩薩低眉,亦有金剛怒目,武學雖是殺人之法,卻也是護持正法之要,不得不學?!?p> “善哉!善哉!”法明大有領(lǐng)悟,不由得歡喜贊嘆。
慧彥若有所思,隱隱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細思下來,卻還是模模糊糊,只能應了聲:“是!”
“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制。只有佛法修為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才能學習更為精深的武功,否則難免走火入魔,經(jīng)脈內(nèi)損”,李子秋一副掃地老僧的架勢,看著慧彥,緩緩說道:“你雖然謹守戒律,勤苦修行,奈何佛法論心不論跡,哪怕以道信之能,也是無法勉強得來,現(xiàn)在你可明白了!”
“原來……原來師尊是一片苦心”,慧彥被這一句點醒,卻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由得一臉黯淡:“只是……只是弟子實在沒有佛性,實在……實在不知應當如何去做……”
李子秋笑而不語,法明在旁邊卻是旁觀者清,經(jīng)過這么一夜折騰,他對于眼前這個轉(zhuǎn)世佛陀也是信心大增,搶前一步大聲喝道:“主持,真佛就在眼前,你卻在求哪個佛?!”
慧彥呆了一呆,卻是頓覺眼前豁然開朗,毫不遲疑地翻身下拜,五體投地:“弟子無狀,沖撞我佛,懇請我佛慈悲指引!”
“我佛慈悲!”法明也自長身頂禮,伏地不起。
李子秋看著拜倒在自己眼前的兩個和尚,這才悄悄地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夜看似平淡無奇,但事實上卻可以說是生死關(guān)頭,只要李子秋稍有一個應對失措,只怕就難以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了。
也就直到現(xiàn)在,他才稍微收拾點心情,來想一想這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離奇怪誕的一切。
就這么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他卻已經(jīng)兩世為人。
到了一個陌生的時代,有了一個陌生的身份,甚至還有了一個全新的身體。
李子秋抬起眼來,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月華散盡,第一縷晨光劃破蒼穹,映入斗室。
這真是漫長的一夜。
這,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