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行動并沒有受到限制,可以自由出入這所建得很奇怪的招待所。但是,當(dāng)他走出招待所的時候就知道,在這整個城池中,招待所并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這位父老,這里是在做什么???”四處走走的張騫奇怪地看到很多青年人在掘開泥土往地底下放置一些較粗的陶土管,于是走到一個在一邊端茶送水的滿臉皺紋的老人身邊,問道。
“啊,這位先生是外面來的吧?”老人的臉上滿是笑容,讓皺紋更加深了,“這是我們小姐讓弄的,說是為了城里的衛(wèi)生?!?p> “衛(wèi)生?”張騫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奇怪了一下。
“呵呵,這個衛(wèi)生啊,老朽也搞不懂。只知道對我們有大好處就是了。先生要是想知道,可以到學(xué)校里面問問?!崩先瞬[著眼睛說道,又從他自己跟前的桶里舀出一大勺熱騰騰的茶水送到一個不斷擦汗的小伙子手中。
“謝謝老人家!”那個年輕的小伙子笑著向老人道謝。
“沒事,不謝不謝。你們這都是為了大家嘛?!崩先思铱蜌獾鼗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對張騫說道,“這位先生,怠慢了。您要是沒別事,也可以在這里等老朽的孫兒回來,他在學(xué)校里面讀書,知道那些新玩意,也知道我們小姐要做的大事?!?p> “噢。”張騫問道,“你家的孫兒在學(xué)校里面讀書?”這也難怪張騫會有此一問,在這個時代能夠讀得上書的人還是很少的,因?yàn)闀臼且粋€很奢侈的消費(fèi)品,而大部分的普通人家都不會讓可以成為勞動力的幼小男丁去讀書。
“是啊。我們小姐說了,我們現(xiàn)在日子也過得不錯,不需要讓這么小的孩子去干活,多讀點(diǎn)書,長點(diǎn)見識,將來比較好?!崩先撕苁呛每停敿?xì)地給張騫解釋。
“原來如此?!睆堯q若有所思地想著,從剛才的談話以及之前在商隊(duì)里得到的答案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池的建立中,那位陳姑娘起到很大的作用,而且極受居民們的尊敬。這個女子,是誰?
“爺爺,我回來了?!币粋€男孩子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張騫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他飛奔而來的身影,后面還跟著幾個孩子。
“天兒,你回來了?”老人笑呵呵地上前,“紀(jì)小公子,您也來了?!?p> “爺爺好?!币惶ь^紀(jì)稹就注意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張騫。紀(jì)稹走到張騫身邊,仰著頭問道:“先生好,先生是新來的居民嗎?”
“在下只是一個異鄉(xiāng)客。”張騫答道。
“先生不是商人吧?”紀(jì)稹轉(zhuǎn)了轉(zhuǎn)黑溜溜的眼睛,說道,“姐姐是不許商人們在城里亂走的?!?p> “在下名叫張騫。”張騫并不因?yàn)閷Ψ绞且粋€孩子而輕視他,多年的流浪告訴他不可以小看每一個人。
“我是紀(jì)稹?!奔o(jì)稹禮尚往來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先生可以叫我稹兒。”
“在下不敢。”
“不知先生從何處來?。俊奔o(jì)稹問道。
“在下來自大漢?!睆堯q說道,當(dāng)張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略有些迷茫,大漢這個故鄉(xiāng)在過去的十年中只是一個名詞,如今的自己還可以算得上是漢人嗎?
“大漢?”紀(jì)稹繞著張騫看了看,搖了搖頭,說道,“不對,先生的衣著不像。啊,比較像老師說的匈奴人?!?p> “比較像匈奴人?!边@話讓張騫也愣了一下,心中泛起一陣不知是悲是苦的情緒,他苦笑著說,“在下過去十年一直在西域各國游歷,故國衣冠已經(jīng)有數(shù)年未曾著?!?p> “先生去過西域?西域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啊?”此言一出,所有的孩子都起了興趣。身為漢人的他們原本對于匈奴并沒有太大的感覺,移民到了遼東城之后才從學(xué)校的老師和陳嬌口中知道這個民族的存在。一如每一個少年一樣,他們對于正在進(jìn)行的漢朝和匈奴的戰(zhàn)爭充滿了幻想,夢想著自己將來有跨上戰(zhàn)馬,掃平西域。因而對于西域充滿了好奇。
“是啊?!睆堯q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眾多期待的目光中開始講述“南道諸國”的樓蘭、菇羌、且末、于闐、莎車等,和“北道諸國”的姑師、尉犁、焉耆、龜茲、溫宿、姑墨、疏勒等,講那些沙漠和綠洲,山谷和盆地,講那里盛產(chǎn)的葡萄和最好的飼草苜蓿,還有那些雙峰的駱駝,美麗的玉石。
直到所有的孩子都如癡如醉,而張騫自己也幾乎再度陷到了那些曾經(jīng)悲喜交加的記憶里面。一直到城主府頂端的大鐘被敲響,提醒所有人應(yīng)該吃飯了。
“我得回去了。今天只能聽到這里了?!奔o(jì)稹略帶遺憾地說道,其他孩子也覺得十分掃興,一個個略帶怨念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大鐘。
“呵呵,在下正打算去拜訪令姐。不知道紀(jì)小公子能否為在下引薦。”張騫見眾人散去,便走到紀(jì)稹身后問道。
“你要見我姐姐?”紀(jì)稹抬頭看著他,他望著張騫一臉誠懇的樣子,想了想,說道,“姐姐中午應(yīng)該會回家吃飯的。先生要見,我們得快點(diǎn),不然姐姐就又走了。”
“如此,有勞紀(jì)小公子了?!?p> 此時的陳嬌正在飯廳等待著紀(jì)稹的歸來,而李希則在一邊看著張萃派人送來的信。
“你姐姐說,嫣兒和允兒現(xiàn)在長得都不錯,身體很健康。等著你這個做長輩的什么時候回去,好好地看看他們?!崩钕N⑿χ畔缕拮拥男?,對陳嬌說道。李允和李嫣是李家那對雙胞胎的名字。
“等這邊穩(wěn)定下來,我就隨姐夫你回去?!标悑蓵囊恍?,說道,“我想等張騫將遼東城的事情稟告給朝廷,我們就可以安心離開了。”
望著陳嬌的笑臉,李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原本是可以了。只是,現(xiàn)在怕是有點(diǎn)難度呢?!币婈悑蛇€十分不解,李希說道,“皎兒,若我們讓朝廷接手遼東城……那你和墨門的大賢們所制作出的那些東西,必然會被朝廷所收攏。到時候,我怕朝廷恐怕會上天入地的尋找你,再想隱藏蹤跡,怕是難了?!?p> 李希這么一說,陳嬌立刻醒悟了出來,忽然想到余磊在日記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于新技術(shù)的謹(jǐn)慎。是啊,余磊是科學(xué)家,可是他卻不曾為龍門客棧以及諸家留下太多超時代的發(fā)明,而自己不知輕重地制作出了這許多原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姐夫,那怎么辦?”陳嬌煞白了臉,忙問道。若她在這個世界的身份只是普通民女,她大約會很樂于依靠這些發(fā)明得到大漢朝廷的重視,然后去見見那為漢武皇帝,可她如今卻是廢后,只能是盡量躲著那皇帝了。
“若要完全擺脫這個問題,怕是要委屈妹妹了?!崩钕3烈鞯?,“我是想,將這一切的功勞歸之于墨門眾人,這樣妹妹的事情就可以瞞下了。只是這樣一來,世人便很難知道妹妹的功勞了?!?p> 李希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畢竟對于古人來說,流芳百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生追求,所以李希擔(dān)心陳嬌會不愿意隱姓埋名。但是陳嬌卻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她一聽,立刻開顏笑道:“還是姐夫聰明,我們就這么辦。晚些時候,我去和輔子澈先生說說。”
“嗯?!崩钕S痔嵝训?,“墨門眾人都是品節(jié)高尚之人,你須得好好和他們說明你的為難之處,否則他們定然不肯占了你的功勞?!?p> “是,姐夫?!标悑牲c(diǎn)頭應(yīng)道。
兩人事情剛商量完,就聽到紀(jì)稹的聲音老遠(yuǎn)傳了過來。他們本不以為意,當(dāng)看到跟在紀(jì)稹身后進(jìn)來的張騫時,稍稍愣了下神。
“這位是?”李希率先說道。
“在下張騫?!睆堯q暗暗掃了一眼李希和匆忙戴上面紗的陳嬌,只覺得眼前的一對男女皆氣質(zhì)不凡,而陳嬌那一掃而過的美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張大人!”李希端正臉色,恭敬地行了一禮,陳嬌也起身給他行了禮,一雙眼睛卻十分好奇地盯著這個在史籍上留下赫赫聲名的“探險家”。
“陳姑娘,李公子,有禮了?!睆堯q回禮道,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的稱呼十分荒謬,這三位名為兄妹姐弟,卻各有不同的姓氏,令人叫來甚為別扭。
“張大人請坐?!标悑山o婢女阿奴使個眼色,讓她去再備一副碗筷來。阿奴的動作十分迅速,馬上又一副新的碗筷送上,而張騫則十分別扭地坐在對他來說還相當(dāng)陌生的椅子上。
“給張大人斟酒?!崩钕7愿赖?,阿奴立刻給張騫斟上兩日前陳嬌命人送到府中庫存的蒸餾酒。
“好酒!”張騫略略飲了一口,不由贊嘆道,曾經(jīng)在西域度過十年歲月的他,自然也能喝一些烈酒。
“先生夸贊了。這正是在下打算請先生幫忙進(jìn)獻(xiàn)給今上的遼東美酒啊。”李希臉上帶笑,不動聲色地說道。
“是嗎?”張騫也是臉上無波,低頭看著杯中酒,說道,“如此好酒,一旦到了朝中,應(yīng)該能得到權(quán)貴的喜愛?!?p> “呵呵,那就要看先生是否玉成了?!崩钕V币曋鴱堯q說道。
“李先生,陳姑娘,張騫正是為此而來?!睆堯q正色說道,“我想,高管事并不能決定對于遼東城,有哪些事情,是我所應(yīng)該隱瞞的吧?”
“不錯?!崩钕N⑿Φ?。
“據(jù)在下看到,城里的居民對于自己的來歷并未特意隱瞞。如此說來知道遼東城真正來歷的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如此,在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隱瞞它,還有意義嗎?”張騫說出了自己這半日觀察的結(jié)果。
“張大人放心好了。我保證,遼東城的秘密絕對不會被傳到它不該在的地方?!崩钕?隙ǖ?fù)?dān)保道。張騫說的他早已經(jīng)提醒陳嬌注意,而陳嬌也完成得很好,那些來往于遼東城的行商們被嚴(yán)格控制起來,目前除了城里人沒有人知道遼東城的這些人是一些離開中原的流民。至于張騫,那支商隊(duì)的成員把他看成普通的葡萄工匠,又想到將來會一起生活,所以才將消息透了出來。
“如此甚好?!睆堯q對于李希的保證沒有任何懷疑,這種奇異的直覺曾經(jīng)在過去十年無數(shù)次地救過他的性命。他轉(zhuǎn)而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陳嬌,問道,“在下聽說這個城里的一切都出自陳姑娘的手筆,姑娘大才?!?p> “不敢?!标悑煽刹桓以跉v史名人面前端架子,立刻謙遜地說道。
“在下在外面看到整個城池都在大興土木,弄所謂的衛(wèi)生排水系統(tǒng)?那是何物?”
“那是,通過下水管道,將一些污水排出城外的糞便池中,使城中保持潔凈?!标悑山忉尩?,而她還沒有說出來的是,這個糞便池她是打算拿來當(dāng)沼氣池用的,只是目前對于這個想法還沒有太大的信心,所以先閉口不提。
“哦?!惫艜r的人對于不講衛(wèi)生造成的病毒傳播并沒有太清楚地認(rèn)識,所以張騫便將這大興土木的工程視為陳嬌一個女子的個人想法,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張大人,稍等?!标悑珊鋈幌肫鹨患虑?,匆忙起身到房間里面將東西拿出來,對著張騫說道,“張大人,這是我們這里的特產(chǎn)?!?p> 張騫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透明杯子,極度驚訝,雙手捏住杯子,居然可以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細(xì)紋在杯子上留下的痕跡。還有一樣就是之前張騫曾經(jīng)從高利手中看到過的紙。在當(dāng)時來說,這兩樣?xùn)|西都可算得是稀世珍寶,在張騫眼中這樣的特產(chǎn)實(shí)在是太昂貴了。
“張大人請收下,這是給大人的禮物。其他的,大人離開之日,小女子會裝上兩箱,讓大人帶給當(dāng)今陛下。”陳嬌笑瞇瞇地說道,經(jīng)過上次的煤爐事件,她已經(jīng)知道漢武帝劉徹是天底下最好的廣告代言人,她可指望著經(jīng)他御口夸獎之后,滾滾而來的那些孔方兄呢。而且,堵不如疏,遼東城的城民們早就已經(jīng)在用這些東西在和行商們交易,也是瞞不住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上貢給朝廷,討要一些賞賜,也可以讓朝廷更重視這個邊關(guān)小城。要知道,在她們離開后,這個城市要完全依靠朝廷才能夠在這危機(jī)四伏的邊地生存。
“貴城果然富可敵國?!睆堯q感嘆道,饒是他在西域行歷多年,也不得不為這玻璃杯感嘆不已。
“呵呵?!崩钕5貙⒃掝}轉(zhuǎn)移開,“對陛下,該如何說話,不知道大人你斟酌好了沒有?”
“九真一假,想來可以令陛下相信吧?”張騫飲完最后一口酒,說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李先生沒意見的話,我想這些流民都是自愿來到遼東的,不是嗎?無人組織,無人唆使,只是為了謀一條生路。而遼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城,在下也是偶然被善良的城民所救,不是嗎?”
“誠如所言?!崩钕N⑿χc(diǎn)了點(diǎn)頭,對于張騫的識相十分滿意。
等到張騫離開,陳嬌微笑著問李希道:“姐夫,張大人離開之后,我們應(yīng)該可以開始接受那些從右北平逃來的流民們了吧?”
“你怎么……”李希聽到陳嬌忽然冒出的一句話,頓時有些傻眼。
“皎兒,原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姐夫不采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張騫。姐夫你行事果決,斷不會因?yàn)槲业膸拙淝笄橹~而改變主意。早間,我看到那些忙得腳不沾地的工人們才明白。遼東城已經(jīng)成為這遠(yuǎn)近的商業(yè)中轉(zhuǎn)站,而人口如此之少,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人手已經(jīng)十分不足。而邊界戰(zhàn)亂頻繁,不久必有流民前來投奔,則到時如果遼東城還是沒有得到朝廷的承認(rèn),那么,對這些流民來說,前途堪憂。”陳嬌看著李希,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清澈見底的眸子對上了李希略顯幽暗的雙眸。
“你長大了!”許久,李希才說出這么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