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四月,花期已至,漪蓮臺中葉綠花紅,爭相斗艷。柳絮隨風翻飛,飄得滿院都是,散落下來的柳絮落入蓮花池中,朦朦朧朧,仿佛給一波春水穿了一件春衣。
張育入國子監(jiān)的事定了下來,他們夫婦也就無需再回通縣。張育要住進國子監(jiān),婉慧自然是要繼續(xù)留在陳府,以便沐休的時候兩人也能相見。畢竟是新婚的夫妻,縱是陳正安知道婉慧就這么留在娘家,于理不合,卻也不忍心攆她回去。
好在張知縣通情達理,主動提起讓婉慧繼續(xù)留下,家里那邊無需她掛念,早日給兩家生個金孫才是正經。張知縣在陳府小住了兩日,假期一到就急忙忙趕回了通縣,畢竟他是一縣之主,許多瑣事都還等著回去處理。
送走了公爹,婉慧便有些百無聊賴了。
這日一大早,張育念著婉君的大舅父柳承書的知遇之恩,趁著陳正安沐休的時候請了陳正安帶著去柳府答謝去了,入學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離著尚有半個月,也不必急著為張育打點行李。陳府的大事小事都有大太太和婉君母女,婉如的婚事自有白姨娘去張羅,婉慧倒一直都是個閑人,天一長了,未免有些聊賴。
在房中閑的發(fā)慌,婉慧想著婉君定要去漪蓮臺查看給老太太新建的院子進度,于是去東院找了婉君,說想一起過去看看。
婉君見她著實無聊,便笑著與她相攜而去。兩人到了工地上轉了幾圈,又給老太太請了安,陪著說了會兒話。張育進了國子監(jiān),老太太自是喜笑顏開,再看婉慧的時候也越發(fā)的愛屋及烏了,硬要留下兩人陪她一起用午飯。
老太太開口,兩姐妹自是點頭答應。
但婉慧的心里多少有些犯堵。老太太為什么對自己改顏變色她心里如何會沒數?不過是喜愛張育,才連帶對自己越來越好罷了。但如此一來卻是本末倒置了,她再是庶出,以前再不得老太太的歡心,但總歸她才是老太太的親生孫女。如今卻要靠著夫婿才能得了老太太的歡心,如何會不堵的慌?但這種話怎么能說出口?即便她現在與婉君親厚,也是不能說的。
因而出了守蓮齋,婉慧臉上多少有些失意。
婉君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是為了什么,但她也勸不得。一來因著自己嫡出的身份,老太太一直對自己另眼相待。二來這種事情,還得婉慧自己想通了才好。其實依她想,不論老太太對婉慧好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能入了老太太的青眼總是好的。別的且不說,至少在家中別人多少要顧忌著老太太,不至于對婉慧太刁難。
但這種事情,向來不是絕對的。
就在婉君想讓婉慧改善下心情,邀著她一起去假山下的花圃里賞花的時候,婉如和婉清兩人就在一眾丫鬟的簇擁下逶迤而來。
自從婉如與林文軒的事情挑破了之后,婉如便比從前張狂了許多,尤其張育落第后,婉慧更是成了她眼里的笑話,時不時的要出言譏諷一番。如今在漪蓮臺偶然相遇,又豈會放過?婉如一臉嬌笑的走到花圃前,伸手掐下一朵開得最盛的牡丹,拿在手中把玩著,卻杏眼微斜望向婉慧:“大姐姐真是好心性,這種時候還有心在這里賞花。大姐夫落第,心里想必正是難受的緊,雖說是進了國子監(jiān),可畢竟又要苦熬三年。若是換了我,哪還有什么心思賞花逗鳥呢?必得日日好言軟語安慰著,免得大姐夫就此消沉,三年后又是榜上無名?!?p> “你!”婉慧氣得不知如何還嘴,她剛從守蓮齋出來,本就失意,心情才稍稍平復了,又被婉如一番譏諷。
她越是氣得漲紅了臉,婉如越是笑的春風得意,淺笑著將手中牡丹放在鼻端輕輕嗅著,不急不緩的道:“各花有各命,就如這牡丹,嬌艷大方,雍容華貴,貴為花中之王,備受世人呵護。冬日里要移盆進暖室,開了春才舍得搬出來。你再看那漫天亂飛的柳花,低賤之姿,毫無益處,既不能觀賞,又不受人喜愛。只能任由它飛來落去,擾人心境,最終也不過落得被下人們拿笤帚掃一掃倒出去罷了。”
她這番話明顯是將自己和林文軒比作牡丹,將婉慧和張育比作柳絮,明著是兩花相較,實則是以花喻人。態(tài)度如此張狂不屑,婉慧聽后臉上更是漲紅,偏她又不如婉如能言善道,更不像婉如跟在婉君身邊讀了多年的詩書,一時啞口。
婉君卻嫣然一笑,伸手從空中接了幾片柳絮,輕輕捧握在手中,道:“六妹妹此言差矣!《本草綱目》有言:‘《本經》以柳絮為花,其誤甚矣?;闯醢l(fā)時黃蕊,其子乃飛絮也。’,是而牡丹與柳絮一為花,一為子,不能相較之?!闭Z畢,將手掌攤開,朝著手中柳絮輕輕吹了口氣,片片柳絮便順風而去。婉君看她一眼,又含笑道:“看來六妹妹需要回去好好讀一讀《本草綱目》,免得日后再弄錯了。”
婉如被婉君唇角的淺笑刺痛,她啟蒙晚,自然不像婉君讀的書那么全面,她所學的不過是《女訓》、《女戒》、《女則》,外加一些詩詞歌賦。此時被婉君抓到字眼一頓奚落,臉上覺得無光,辨道:“即便柳絮是子非花,牡丹貴為花王亦是無花可比!”
婉君聞言,上前于花叢中摘下一朵牡丹插入婉慧鬢中,葉眉一挑,悠悠道:“唐朝詩豪劉禹錫曾有詩云:‘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牡丹貴為國花,自然國色天香。但芍藥與牡丹本就同屬一科,兩者相近,亂人眼目。誰是無格芍藥,誰是國色牡丹,還真是容易讓人分辨不清呢!”
“四姐姐向來伶牙俐齒,自是有顛倒黑白的本事!但誰貴誰賤都在明處擺著,豈不是高地立現?”婉如高高揚著下巴,美艷的臉上滿是驕傲,不顧身旁婉清的拉扯,又道:“倒是妹妹要勸四姐姐,與其整日里為旁人白費苦心,倒不如早早為自己多做打算!眼瞧著六月將至,四姐姐也將及笄了,再找不到個好夫家,沒得讓人恥笑!”
婉君仍是一臉淺笑,一旁婉清白著臉直拉婉如,就差沒有上前去捂她的嘴了。倒是婉慧氣得狠了,厲聲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罷了,還敢胡言亂吣!”
婉如卻是不怯,譏笑道:“我哪里說錯了?旁人家的小姐哪個不是早早就有人上門提親,偏就咱們家的四姐姐,眼瞧著及笄了,連半個提親的都未曾看見!妹妹雖說年紀小,可也是有人惦念著的,姐姐若不服氣,也去找個貢生來上門提親啊!”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我……我定要去告了父親,讓他好好的管教管教你!”婉慧憤憤罵道,還要再說,婉君卻拉住她,笑著朝婉如道:“我的婚事就不勞六妹妹操心了,妹妹只要顧好自個兒,莫讓到嘴的鴨子飛了?!闭f罷,拉著婉慧要走。
婉如見她不急不怒,反倒勸誡起自己,驀然想起當初紅云說的話來。大姐夫與林文軒交好,若不是真的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他為何要說林文軒向他打聽婉君的事情?自己這般不客氣的連嘲帶諷,她都能笑不改色,莫不是……
眼見婉君二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婉如心下一急,上前扯住婉君的手臂:“你站住!你剛才是什么意思?給我說清楚!”急切之下,竟是連一絲對嫡姐應有的尊重都沒了。
婉君被她扯的手臂生疼,忍不住皺起柳眉,“拉拉扯扯成什么樣子?放手!”
“不行,你必須給我說清楚!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難不成……難不成你私下與軒郎勾結了,要他臨時悔婚不成?”婉如哪里肯放?死死抓著婉君的手臂,心中驚疑不定,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都放榜這么多日子了,林家還沒有上門來提親!”又睜著一雙杏眼瞪著婉君,眼中幾乎噴火,“原來是你!原來是你不顧廉恥纏著軒郎,想要壞我婚事!”
見她越說越離譜,婉君忍不住翻起白眼。話不投機半句多,掙開她的鉗制就想離開,誰知婉如又撲了上來,口中喊道:“你這個賤人!我就知道你見不得我有半點好!自己嫁不出去,就背著我纏著軒郎,妄想搶了我的婚事!我告訴你,你做夢!”
說著就要撲上來打,婉君心中一駭,好在如意眼尖手快,急忙將她拉開躲了過去。
婉如前世也算得上工于心計,又十分會掩飾,怎地這會兒卻神態(tài)癲狂,哪里還有前世的半分聰明?婉君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能白白挨打,躲過之后沖著丫鬟們喝道:“你們小姐得了失心瘋了,還不快些拉??!”
紅云、紅玉是婉如的貼身大丫鬟,雖然知道自己小姐絕非平日里表現的那般和善,卻也不會這樣失態(tài)。一個庶妹,竟敢出手打罵嫡姐,這樣的事情傳出去豈不反了天了?被婉君一聲厲喝,嚇得顧不上主仆之別,慌忙喚了小丫鬟們一起上前架住婉如。對婉君連連道歉,推說這兩日天氣熱了,六小姐難免火氣大。
火氣大會這樣失了分寸?婉君也知道不過是推脫之詞罷了,冷著臉道:“還不快將你家小姐送回房去!”
紅云、紅玉急忙謝了恩領著一眾小丫鬟將婉如架出了漪蓮臺。
待她走后,三小姐婉清才白著一張俏臉對婉君致歉:“實在對不住四妹妹,讓妹妹受了驚嚇。六妹妹一向與四妹妹親近,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會……姐姐代她向妹妹道歉,還請妹妹不要將今日之事宣揚出去?!?p> 婉君神色稍定,見婉清十分惶恐,強笑道:“我知道。許是天氣漸漸熱了,火氣大也是難免的。三姐姐放心,我不會告訴爹爹和祖母的,今日之事,還請姐姐回去告誡丫鬟們,不要大肆宣揚?!?p> 婉清聞言臉上稍稍有了血色,對著婉君二人盈盈拜了,感激道:“多謝大姐姐和四妹妹寬諒,我先過去瞧瞧六妹妹?!?p> 兩人也還了禮目送她離開,然后去了漪蓮亭里小坐。
到了漪蓮亭,婉慧將身邊伺候的丫鬟紅薔遣出去拿些點心茶水。紅薔乃是婉慧出嫁時陪嫁的大丫鬟,跟在婉慧身邊也有些年頭了,但自從出了張貴家的事情,婉慧對自己身邊服侍的丫鬟也不敢全然放心,有重要的事與婉君商量的時候,都會找了借口打發(fā)她們出去。
紅薔領命去了,婉慧才疑惑道:“我倒是不懂了,她今日失了規(guī)矩,竟然敢對你動手,你為什么還要三妹妹告誡那些丫鬟不許外傳?直接告訴父親和祖母,好好責罰她才是?。 ?p> 婉君見她既不解又不甘,莞爾一笑,道:“她畢竟是陳家的子女,即便我們告訴了爹爹和祖母又能拿她如何?”
“說的也是,唉!眼瞧著她這般張狂,卻又不能怎樣,還真是讓人恨得牙癢。”婉慧嘆了一聲,仍是心中不甘。自從林文軒高中,連日來她沒少受了婉如的奚落。
婉君卻皺起柳眉,低聲道:“婉如向來能掩藏心事,即便如今她自認為得嘗所愿,可也不至于……大姐姐不覺得她今日的癲狂有些蹊蹺么?”
婉慧思量片刻,良久才道:“雖說以前她覺得我算不得什么,也曾在我面前露過本性,但也從未像今日這般暴躁,頂多是拿話刺我?guī)拙?,私下里讓人漸少我的月例而已。今日之事,我也確實嚇了一跳,咱們家一向規(guī)矩森嚴嫡庶有別,她如此狂躁確實不像她的風格……”
連婉慧也覺得不對,婉君心底的疑惑就更大了。
就算婉如兩世都看上了林文軒,卻也不至于事情還沒有落實就對自己出言不遜,依她對婉如的了解,若不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表面上是不會露出分毫破綻的??涩F下婉如卻得意過頭,出言不遜,鋒芒外露,即便自己知道她絕非善類,可她為何卻這樣不加掩飾,甚至敢與自己翻臉?
若說是因為林文軒,可林家并未上門提親,依著婉如的性子必會等到事成定局才會露出本性。
好像……自從她和林文軒的事情得了爹的首肯后,她就漸漸沉不住氣了。
難道是她認為林文軒對她有意,嫁進林家做少奶奶已成定局,所以才會如此自得,覺得不必繼續(xù)藏著本性?可她畢竟離出閣之日尚早,就急著連自己也要踩上一腳,實在不像前世的婉如。
婉君越想越覺得此事毫無頭緒,只得作罷。內宅里的事情這樣多,她哪有功夫在這里沒頭沒腦的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