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蘭塵完全沒印象到底吃了些什么。原本她的味蕾就異常遲鈍了,加上從下午開始折騰了這么久,再加上對這房子設(shè)計的不滿,攪得她真的快累死了。吃著吃著,就兩眼迷離了。
蕭澤笑著敲敲桌子,說算了,別點著頭往臉上喂飯了,趕緊去洗洗睡了吧。蘭塵便兩眼朦朧地跟著他走到廳堂后面,穿過一個露天的院子,里面竟然有一間大浴室。
不用隨風(fēng)小筑的素凈來襯托它的豪華,單單看這面積,這精美的屏風(fēng)、軟榻,這馨香的浴桶,還有這個熱氣蒸騰的浴池!并且不僅大,它旁邊竟然配有冷水與熱水的管道,而繚繞在空氣中的還有清清的竹葉香。
本來,自從來到這異世界,就數(shù)沐浴最讓蘭塵嘆息。
現(xiàn)在蘭塵的表情就像一只在面向樹林的窗口處被按住腦袋的小雀,之前疲憊的兩眼此刻直放光,視線地在浴池和蕭澤之間移來挪去,充滿期待。
“那是給你準(zhǔn)備的衣服,洗完了就直接去睡吧。你的臥房是左邊那間,床鋪已經(jīng)整理好了,包裹也放在里面了,你早點休息,明天我再叫人帶你在這宅子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p> 蕭澤笑著說完便出去,留下蘭塵一邊興奮地挽起頭發(fā),一邊又不禁疑惑:這種待遇,她是來做丫鬟的嗎?
在蕩漾的水波中,疑惑自然很快蒸發(fā)。蘭塵決定不去想自己是否該相信蕭澤,反正既然她沒法化解別人的猜疑,那就乖乖地按著對方給定的方式去做就得了,總比胡亂突圍引來災(zāi)禍要好。
這就叫做以不變應(yīng)萬變啦!
出來的時候,蕭澤已經(jīng)不在廊下了,滿屋子的燈籠仍然亮著。雖然那光明亮而溫暖,四周卻沒有一點人存在的氣息。蘭塵開始不安起來,外面沉沉的夜色,記憶中樹影憧憧的園子,入口的詭異,都被一陣陣吹過的冷風(fēng)喚起。
看著空蕩蕩的廳堂,蘭塵不自覺地挨著墻壁往前蹭,疑神疑鬼地到了蕭澤說的左邊房間的門口。
房間里確實放著蘭塵的包裹,小小的,擱在一張書桌上。
這是個很大的套間,外面就是那張書桌和兩把扶手椅,桌子后面排了一個書架,對面墻上掛著兩幅秋景圖,中間幾重銀紅色幃幕挽在兩邊,幕后垂下翡翠綠的珠簾。撥開來看,內(nèi)室布置得非常馨雅,一張雕花床上掛著素白水墨畫的帳幔,床單和被褥是青碧色細碎百合花紋的,看起來很舒服,旁邊方桌上放了些梳洗用具,正中的圓桌則鋪一張秋ju花紋的桌巾,擺著精致的茶壺和幾只小茶杯。
總的來說,就是這房間很有檔次。而且,除了一盞燈籠立在床邊,就再沒有別的照明物,整個房間卻光線柔和,看來嵌在外間墻壁上的珠子——不會是傳說中的夜明珠吧?
……呃……
真是傻到?jīng)]藥可救!
蘭塵此刻極度鄙視自己,丫鬟住的房間怎么會用那種東西充當(dāng)照明物?這個星球又不盛產(chǎn)夜明珠,否則她就不會被油煙熏得早早回歸日落而息的傳統(tǒng)了!
笑一笑,蘭塵繃緊的神經(jīng)略輕松了些,但剛才在大廳里染上的恐懼還未退去。她拿起自己的包裹,吹滅外室的燈,快步走進來,放下幃幕,脫了罩衣,熄掉床邊的燈籠,很快鉆進被子。
盡管床鋪舒適,但黑色的陌生的房間總讓人有些忐忑,蘭塵習(xí)慣地把被子緊緊卷住,像蠶把自己困入蛹里一般,背對著墻壁蜷曲起身體,連頭也整個包在里面,只露出鼻子來透一點氣。又側(cè)耳聽了半刻,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這種感覺說不上算安寧還是沉寂,她就這么半睜著眼睛,好久后才闔上,慢慢沉入夢鄉(xiāng)。
這一夜,蘭塵夢見了久違的過去,夢有些奇怪。
她開始是在給學(xué)生們上課的,可是學(xué)生們?nèi)急硨χ?,沒有人回頭聽她說話,好像那頭才是講臺。但不管蘭塵怎么睜大眼睛看,那邊都是霧蒙蒙一片,學(xué)生們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她站在那里,獨自一人,與近在咫尺的他們仿佛隔著一個時空。這讓她的心一陣陣地悸動。
蘭塵于是朝那邊走,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卻又好像一步都沒邁出去。蘭塵著急了,她叫旁邊人的名字,但是聲音卻發(fā)不出來了,那種空空的感覺更讓人惶然,她于是伸手去拉,學(xué)生們竟然驀地消失,蘭塵轉(zhuǎn)眼就站在自己曾住的那間小小的房子里。
外面是什么天色?外面有什么東西?
蘭塵趴在窗邊,一直看,一直看,好像又什么都沒有……
黑暗的房間里重又亮起來,點燃了燈籠的人站在床邊,微微挑眉看著床上睡相詭異的蘭塵。
“……怎么這樣蓋?不怕被悶死么?”
蕭澤挑一挑眉,喃喃念叨。
深夜才返回隨風(fēng)小筑,他是一時興起想知道蘭塵對這里的反應(yīng)才進來的,卻沒料到竟有人還在秋天的時候就把被子裹成這樣。
她不覺得悶熱嗎?
原是想替蘭塵將頭上的被子拉開的——深夜時分,這樣的舉動雖著實不雅,但在蕭澤看來,既然自己并非出自惡意,那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也因此他看見了蘭塵緊繃的睡姿,她縮著脖子,肩膀聳起,兩只手緊緊地握成拳頭靠在下巴旁邊,看得出來她連胳膊都無意識地使著勁。蕭澤頓了頓,燈光清晰地照出她睡夢中深深皺起的眉心,而額頭上明顯有汗水濡濕的痕跡。
很明顯,她睡得非常不安穩(wěn)。是因為被帶來這里,還是一向如此?
蕭澤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能肯定。
第二天,蘭塵依照生物鐘自然醒來。茫然片刻,才想起自己昨天已經(jīng)離開蘇府,當(dāng)然也就聽不到女孩子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了。
晨光安謐地透進來,顯得祥和而寧靜。四周依然沒有一點人聲,猛然想起昨晚空蕩蕩的情景,蘭塵從床上彈起來,鞋都沒穿就奔到外室門口。
燈籠早已熄滅了,客廳里依舊無人,對面蕭澤房間的門仍和昨晚一樣敞著,但是廊下的餐桌上卻擺了些用剩的餐點。一個端著托盤正在桌邊收拾的白衣女子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對蘭塵的突然現(xiàn)身沒有半點驚奇。
“蘭姑娘。”
大美女嫻靜優(yōu)雅,巧笑倩兮。
“起得真早,那正好了,去梳洗一下,來用飯吧?!?p> “——啊?”
“公子有事,已經(jīng)吃過早膳先走了,姑娘的早膳我這就去端過來。也不知道姑娘愛吃什么,就先按照平常的飲食給預(yù)備了,姑娘若有想吃的說一聲兒,下次好先準(zhǔn)備。”
美女的笑容靜靜的,說話的內(nèi)容卻好像有點對不上號,蘭塵眨眨眼睛。
“洗漱用的熱水和冷水,我也已經(jīng)端進姑娘房里了,熱水比較燙的,可要當(dāng)心。你看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不,沒有了,謝謝,非常感謝!呃,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我叫寂筠,跟著公子姓蕭,負責(zé)整理這座隨風(fēng)小筑?!?p> ——跟著公子姓蕭?果然是大家族愛好的習(xí)慣啊,喜歡給仆人命名改字或冠上自個兒的姓,即使是如傳說般的脫略不羈的江湖豪俠也無從免俗哩。不過,那是寂筠和蕭澤之間的事,蘭塵對此沒有過問的意思。她向美女欠欠身,溫和有禮地微笑道。
“我叫蘭塵,初來乍到,蕭姑娘,以后要多麻煩你了?!?p> “姑娘快別這么說,叫我寂筠就好,早上有些冷,你還是趕緊先穿好外衣吧?!?p> 聽見她這樣說,蘭塵才注意到自己因為跑出來得比較急,身上還只穿著褻衣,頭發(fā)散著,還光著腳丫子??傊?,頗為沒講究。
訕訕地笑幾下,蘭塵趕緊回到內(nèi)室,等她弄好了再出來時,蕭寂筠已經(jīng)把熱騰騰的早餐擺在桌子上了,正準(zhǔn)備擦客廳的桌椅呢。
“你慢慢用吧,等吃完了,先在這隨風(fēng)小筑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然后我再帶你到外堂去看看。昨天你來得晚,公子又是帶你從后門進來的,雖然這府里的人不多,但日后姑娘怕是要侍奉公子日常起居,還是認得外堂的人比較好,而且我們韋府的這園子比較大,路也不太好走,要請姑娘盡早熟悉了。”
“哦,好的,謝謝。嗯,不過寂筠,你剛說——韋府?”
“是啊,韋府。公子住的這棟房子是隨風(fēng)小筑,外面的那片園子叫留園,我們這宅子,就稱作韋府?!?p> 怎會是韋府,那什么少主不是姓蕭么?啊……哦,掩人耳目??!
蘭塵明了地點點頭,可是搞得這么神神秘秘,讓人覺得這蕭澤好像不是什么良善份子呢。果然應(yīng)了武俠的“經(jīng)典伏筆”么——最正義的白道,往往就是最邪惡的黑道??!
“好了,蘭姑娘,快點過來用早膳吧,涼了就不好了。”
蕭寂筠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舒服,溫柔的笑容亦讓人不想違逆她的吩咐,蘭塵便一一照辦。
吃完飯,堅持自己把碗筷收進食盒里了,就照著蕭寂筠說的先去熟悉情況。疏朗的建筑,幾眼就可以看出大概格局。
還以為這隨風(fēng)小筑是在蓮池中央,原來竟不是。
屋子的前面和兩邊都是清澈的池水,蓮花已凋謝,空有枯荷零立,昭示著秋天應(yīng)有的幾分蕭索;后面卻是一片開得絢麗的白色ju花田,再過去,竹影參差,白色小路隱現(xiàn)其中,把明媚與幽遠搭配得無比和諧。房子左右兩側(cè)共計四間臥房,現(xiàn)在蕭澤和蘭塵共占去兩間,另兩間空著,蕭寂筠他們都住在前院。從當(dāng)中的這個廳堂出去,后面一個與廳堂同寬的四方院子,平整的大青磚鋪地,邊上一口方井和兩株非常高大的木蘭,再往后就是昨晚用過的豪華浴室了。
蘭塵看得快,蕭寂筠打掃得也快,沒一會兒,兩人就在屋前匯合,提著裝了碗碟的食盒走出蓮池上的回廊,往某條白石小徑而去。
繁復(fù)變化的留園讓人花了眼,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終于聽到蕭寂筠說前面那道院門之外就是韋府所謂的外堂了的時候,先前她一個個地指給蘭塵記的地標(biāo)已經(jīng)給忘了個十之八九。實在不能怨蘭塵腦袋不好使,而是真的太多、太復(fù)雜,能記住的才是怪胎——暈啊,劉姥姥進大觀園也沒這么折騰的!
“我說,你每天要這樣走幾遍?”
被穿梭的道路弄得頭大的蘭塵開始想跟前輩分享經(jīng)驗了,至于那食盒,是早就給蕭寂筠提著了的。
“這個嘛,公子不在的時候,我一天只來回兩遍,公子要是在,我大概要來回五六遍吧?!?p> “……你,一個人?”
“對呀?!笔捈朋迵荛_被風(fēng)吹到前額來的頭發(fā),那動作在秋葉繽紛的映襯下,美得像一幅婉約的仕女圖,“我剛才也說了嘛,咱們韋府人比較少,公子來住時,我除了打掃隨風(fēng)小筑,還要負責(zé)公子的飲食起居,這每日的餐點、茶水,都是要從外堂的廚房送過去的。”
蘭塵無言以對,有那蓋這么個超級迷宮的功夫,就不能在隨風(fēng)小筑也弄座廚房嗎,干嘛非要人家纖弱美女一天幾遍地送飯?。?p> 真是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家伙!
當(dāng)然,身為下人,即使沒有在蘇府呆那一年多的經(jīng)驗,蘭塵也知道這種誹謗主人家的話是不能隨便說的,可是蘭塵需要點發(fā)泄。否則,假如未來她會接過這個工作,絕對會郁悶死!
“蕭門需要擺這么嚴(yán)的規(guī)矩嗎?別的不說,那大冬天的時候,等熱騰騰的飯菜從這里運到隨風(fēng)小筑,只怕都凍成冰疙瘩了?!?p> “冰疙瘩?不會的?!笔捈朋奘嫘牡匦α顺鰜恚澳惴判陌?,每次我送去的飯菜都還很熱的,因為從這里過去要不了一會兒,你看——”
風(fēng)……
一陣小小的風(fēng),只夠吹起蘭塵裙擺的,卻在倏忽之間就已靜靜地飛到前方那留園與外堂交界處的院門口,把那如絲般的黑色長發(fā)與白色衣袂相襯飄揚的幽然深深地沉入蘭塵眼底。
……哇呀呀呀——喔,喔,輕功,輕功,蘭塵想起來了!啊哈哈哈,這個世界可是有所謂“輕功”這種東西的。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這是會讓人驚嘆的美麗,可惜在經(jīng)歷了昨晚的疑神疑鬼和今天整個早上不見蕭寂筠之外的半個人的詭異后,此刻大美女的烏黑長發(fā)、素白衣衫以及神話般的輕功只能讓蘭塵想起聶小倩。
真是煞風(fēng)景!
拍拍腦袋,蘭塵加快腳步,趕上等在院門處的蕭寂筠。
門外的石壁上,刻著“留園”兩個字。
與留園比較起來,韋府的外堂顯得普通多了,就跟昭國平常的中等略略偏上人家的正堂差不多。大門進來后的影壁,方磚鋪砌整齊的院子,還算寬敞的廳堂,以及兩側(cè)實際上提供給下人居住的院子和廚房。如果不拐過廳堂后面爬滿了藤蘿的高墻,是不能進入留園的。
“雖然帶姑娘走了一遍,可是留園挺復(fù)雜的,恐怕姑娘還是記得不大清楚,這也沒關(guān)系,多走幾次就記住了。公子吩咐過的,這韋府,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倘若在留園里迷路了也只管叫一聲兒,立刻會有人帶姑娘出來;如果是要出府,為了姑娘的安全,最好還是找個人陪伴,免得前日傍晚的事再發(fā)生。”
蕭寂筠依舊聲音溫柔,對周遭的動靜完全不以為意,非常細致地向蘭塵轉(zhuǎn)達她家公子的關(guān)切。這個蘭塵明白,甚至還有點感激。外有惡犬嘛,昨晚已經(jīng)聽說了,蕭澤的屬下跟蹤東靜王沈燏時,順帶看到她騎著馬狂奔,因為救了蘭塵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東靜王。
可是,這韋府的外堂,不,應(yīng)該說是外堂的人,也太怪了吧。
**邊就著壺酒自斟自飲自下一盤棋的瘦弱書生,腰間別著大錘子在廳堂大門上旁若無人地敲敲打打,弄得整個院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孟耔F匠鋪的中年獨眼男子,還有廚房里午飯才做到一半?yún)s正握著炊具大打出手的兩個有著一模一樣身高相貌的胖廚師,還有……
這里,不是赫赫有名的昭國武林第一大派蕭門的英明少主蕭澤的超級秘密大迷宮宅子么?
為什么會這么沒規(guī)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