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趙風(fēng)云 第五十四節(jié)
公元185年7月。
射虎跪在地上,眼淚流個不停。
他的年紀(jì)大約十六七歲,一張略顯稚嫩的臉,一雙非常突出的濃眉,眉毛下有一對明亮的眼睛,看上去虎頭虎腦的。
李弘把他拽起來,笑著道:“別哭了。上次和你父親見面時,我就答應(yīng)過他。只要舞葉部落有困難,我一定幫?!?p> “傳令。部隊立即集結(jié),連夜渡過仇水河,趕到邊境羊角山?!崩詈朕D(zhuǎn)頭,大聲對鐵鉞說道。
“集結(jié)親衛(wèi)屯,立即隨我出發(fā)。”弧鼎和棄城趕忙跑出去集合隊伍。
“老伯,你帶后衛(wèi)屯暫時駐守馬城如何?柳縣令一到,你立即率部出發(fā)?!?p> 田重一邊點(diǎn)頭一邊問道:“我直接回涿鹿嗎?”
“是的,我們在涿鹿會合。還有將近四百名傷兵,他們都愿意加入漢軍,你把他們一起帶上。我們掩護(hù)舞葉部落安全撤進(jìn)邊境后,馬上就會趕過去?!?p> “大人……”田重看到李弘講完之后,急匆匆地就要走出帳篷,趕忙喊了一嗓子。
李弘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田重壓低嗓門,小聲說道:“子民,那批東西有十幾馬車,我們后衛(wèi)屯人少,恐怕不安全。”
李弘知道他指的是拓跋人給的財物,看到田重神神秘秘的樣子,李弘失聲笑了。
“誰知道?沒事,沒事?!?p> “不行。一旦出事,刺史大人怪罪下來,我們都要掉腦袋的?!碧镏氐纱笱劬Γ话炎プ±詈氲母觳?,好象怕他馬上要跑掉似的。
“好,好。你說怎么辦?”
“叫小懶帶一屯人馬和我一起走?!?p> 部隊趕到羊角山已經(jīng)是下午。羊角山的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那里是鮮卑人的地方。沒有命令,大漢國的軍隊是不能隨意出入的。
李弘命令全軍休息。鄭信的斥候隊立即深入鮮卑國境,探察舞葉部落的位置。
射虎也要跟去,被李弘攔住了。
“你不要著急。你父親應(yīng)該有辦法脫身的?!崩詈氚焉浠⒆У阶约荷磉?,笑著安慰道。
“我出來五天了,按照他們的速度應(yīng)該已經(jīng)趕到滴水圍。我走的時候,父親一再對我說,只要部落人馬趕到滴水圍,他就派人在羊角山等我們?,F(xiàn)在這里沒有人,部落一定出事了?!鄙浠⑿募比绶伲瑴I水不由自主地淌了出來。
李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心里也非常焦急。雖然他和射墨賜只有一面之緣,和舞葉部落更沒有什么交情,但這件事關(guān)系到大漢國的信義,關(guān)系到舞葉部落兩萬多男女老少的性命。大漢國做為一個威震四海的大國,如果連一個投靠自己的小部落都保護(hù)不了,不但會失信于這個部落,更會讓所有前來依附的弱小民族或部落感到寒心。
李弘考慮了許長時間。他現(xiàn)在懷疑舞葉部落已經(jīng)遭到了鮮卑人的追擊和圍攻。他準(zhǔn)備率部深入鮮卑國境展開救援行動。
李弘命令手下請來玉石,伍召,里宋等幾個軍候級軍官。他把自己的猜測和想法說了一下,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見。
玉石的臉立即拉了下來,“大人,我們和鮮卑人之間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如果為了這么一個小部落而出兵鮮卑草原,一旦雙方交戰(zhàn),可能會引發(fā)鮮卑人的報復(fù)。他們?nèi)粼俅螕]兵南下入侵,這個禍可就闖大了?!?p> “舞葉部落從屬于彈漢山,如果射墨賜率部脫離鮮卑入漢,從鮮卑人的角度來說就是背叛?,F(xiàn)在舞葉部落還是彈漢山的下屬,我們冒昧入境,助其脫離,是不是有點(diǎn)多管閑事,沒事找事?!蔽檎倭⒓唇由嫌袷脑?,補(bǔ)充說道。
“我們這么做的確不合適。一來沒有那位大人的指令,二來沒有可以依據(jù)的公文。無故越境作戰(zhàn),不但違反軍紀(jì),而且違反國法。一旦追究下來,就是株連九族之禍。大人切莫拿大家的性命開玩笑?!崩锼我槐菊?jīng),十分嚴(yán)肅地說道。
李弘和一班躍躍欲試的人頓時傻了樣,一個個渾身冰涼,啞口無言。
玉石哈哈一笑,指著胡子,燕無畏幾個人說道:“叫你們跟我學(xué)學(xué)國法軍紀(jì),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哼,不是里大人說,恐怕你們的腦袋不是丟在戰(zhàn)場上,而是掉到刑場上了。”
拳頭撇撇嘴,一臉的不屑,大聲反駁道:“無非怕死而已,何須找許多借口。”
鐵鉞臉上那個招牌式的壞笑突然一現(xiàn),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道:“沒有人告密,誰知道?”
玉石猛地站起來,指著鐵鉞叫道:“你什么意思?”
鐵鉞絲毫不懼,大聲叫道:“沒有人說出去,誰會知道我們越境作戰(zhàn)?就是現(xiàn)在,整個邊郡,又有幾個人知道拓跋人已經(jīng)從馬城撤走了?誰知道我們已經(jīng)處于停戰(zhàn)狀態(tài)?”
胡子一把拉住玉石,笑著勸道:“他們剛剛從軍,有些事不清楚,你不要生氣嗎?大家都是兄弟,以后還要在一個戰(zhàn)場上拼命,何必為了這件事動氣。不過,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你說是不是?”
“你……”玉石給他氣得一翻眼,一屁股坐到地上懶得說話了。
“大人,你拿個主意,我們都聽你的。”高大威猛胖乎乎的鐵錘推了一下坐在旁邊的李弘,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們原來馬幫的兄弟誓死跟隨大人,請大人拿主意?!比^大聲喊道,那語氣明顯就是慫恿的意思。
伍召忍不住了,他指著拳頭叫道:“拳頭,現(xiàn)在大家都是隸屬右北平郡盧龍塞的邊軍,沒有什么馬匪,馬幫。軍隊里實行的是連坐制,你一個人犯了法,我們都要受到牽連。你被砍了頭,我們也要掉腦袋。你不要在這里搗亂行不行?”
拳頭嚇了一跳,不做聲了。
里宋望著李弘臉上猶豫不覺的神色,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
“大人,你還是想入境?”里宋問道。
李弘點(diǎn)點(diǎn)頭。
“前面有兩三萬無辜牧民,他們沒有決定自己命運(yùn)的權(quán)利,他們想到大漢國來,無非就是想過上安定溫飽的日子,這有什么罪過?他們和我們也沒有仇恨,我們?yōu)槭裁匆娝啦痪龋咳绻麄兪谴鬂h的百姓,我們救不救?”
“大漢的百姓是人,他們難道就不是人?”
“我要帶部隊過去。不管你們答不答應(yīng),也不管你們?nèi)ゲ蝗?,我都要帶人過去。”
“大人,你理智一點(diǎn)好不好?大家一起從盧龍塞出來,風(fēng)雨同舟,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大家陪著一起去好了。可我們不明白,一兩萬鮮卑人,和我們四千多兄弟,到底哪一個更重要一些?”玉石氣呼呼地說道。
其實不論雙方是否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部隊只要走進(jìn)鮮卑人的國境,都是違反軍紀(jì)。他們從來沒有接到可以越境作戰(zhàn)的命令。也許入境后,可以幫助舞葉部落順利地脫離大草原,大家都平安無事。但是假如和鮮卑軍隊相遇,引發(fā)雙方大戰(zhàn),其后果就難以逆料,不可控制了。將來追究罪責(zé),死了的人反正已經(jīng)死了,無所謂,活著的人可就要受罪了。
玉石他們從軍已久,知道其中的厲害,所以極力反對。但是大家戰(zhàn)友情深,叫他們看著李弘獨(dú)自去冒險,誰都做不到。
李弘很感激地望著玉石和一干部下,大聲說道:“兄弟們當(dāng)然更重要?!?p> “但是我們從軍干什么?不就是為了保護(hù)弱者嗎?無論是什么人,只要他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就應(yīng)該義無反顧。這難道有錯誤嗎?”
大家都沉默不語,望著眼前神色堅定的李弘,有無奈的,有欽佩的,有崇拜的,有感激的,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
李弘看到大家不再提出反對意見,心里大喜,笑著道:“半夜出發(fā),明天凌晨可以趕到滴水圍?!?p> 木樁怪叫一聲,痛苦地喊道:“又是半夜,要不要人活了?!?p> 大家先是詫異,接著哄堂大笑起來。
伍召狠狠地踢了一腳自己的副手,笑罵道:“你去死好了?!?p> 李弘目送自己的部下一個個躍馬離去,心里一陣激動。有這些生死想依的兄弟,也不枉自己來到這人世走一趟。
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突然沖出來一匹飛馳的戰(zhàn)馬,接著十幾匹戰(zhàn)馬接二連三地沖了出來。
李弘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舞葉部落的遷徙大軍在滴水圍被魁頭的部隊追上了。
射墨賜用五百多部馬車,牛車圍成了一個防御陣勢。部落兩萬多人全部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沒有人恐懼,也沒有人哭泣。草原上的人對這種打打殺殺已經(jīng)麻木了。除了小孩,老人,部落內(nèi)所有能動的人,包括女人,全都拿起了長矛,舉起了弓箭。生命不是靠誰賞賜的,而是要靠自己去爭取。
此處距離大漢國邊境八十里。
射墨賜差一點(diǎn)就成功了。舞葉部落一直靠近邊境生活,他們的棲息地距離大漢邊境有四百多里。這次行動雖然他們的動作很快,但部落人口太多,行動緩慢,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大王和連西巡之后,彈漢山王庭就由他侄子魁頭留守??^得到舞葉部落準(zhǔn)備南遷入漢的消息,大吃一驚。這個先例可開不得。他連夜率一千鐵騎南下追趕,一路召集天水部落,朱夏部落,白蜻部落共六千大軍,分兩路,鋪天蓋地一般向邊境包抄了過去。
在滴水圍,魁頭指揮部隊將舞葉部落團(tuán)團(tuán)圍住。
他獨(dú)自一騎跑到舞葉部落的車陣附近,大聲叫喊射墨賜出來答話。
魁頭年輕,二十多歲,無論身材相貌都沒有什么出眾的地方。唯獨(dú)那雙眼睛,大概因為長年累月掙扎在彈漢山的權(quán)利漩渦中,顯得晦澀難明,無從揣摩到他的喜怒哀樂。
他驅(qū)馬走近射墨賜。兩人相識多年,彼此十分熟悉。射墨賜還教了他幾年的箭術(shù)。此時,說什么都遲了,都沒有用了。背叛已經(jīng)是事實,束手就擒是死,頑抗到底也是死。無論是誰,就是和連,也救不了舞葉部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了。
“謝謝。”射墨賜笑了笑,平靜地說道。
魁頭默默地望著他,嘆了一口氣,想說什么,卻又無從說起。
他突然大吼一聲,狠狠的一鞭抽在馬臀上。鞭聲清脆,戰(zhàn)馬吃痛,狂嘶一聲,絕塵而去。
魁頭當(dāng)天沒有進(jìn)攻。雖然三個部落的大帥叫嚷著要求發(fā)動進(jìn)攻,但魁頭堅決不同意。
他命人快馬告知和連,希望得到和連的指示。此時和連正在虎狼草場,和三大部的首領(lǐng)爭吵的不可開交。
魁頭的考慮有他的道理。此時舞葉部落人人懷著一顆必死之心,一旦交戰(zhàn),必定以命搏命,至死方止。部隊和這種瘋子作戰(zhàn),傷亡必定慘重。以六千人攻之,最后能活下來多少士兵,不問也知。所以魁頭準(zhǔn)備圍上他們幾天。
魁頭想磨磨他們的銳氣,折磨折磨他們繃緊的神經(jīng),讓那些貪生怕死的人感到有求生的可能,然后動搖他們必死的決心。時間長了,舞葉部落的人在強(qiáng)大的死亡壓力面前,肯定有人要背叛,要崩潰,最后可能還會導(dǎo)致內(nèi)訌,不戰(zhàn)而潰。
魁頭一拖就是三天。
在彈漢山腳下,在鮮卑境內(nèi),在自己的草場上象春季狩獵一樣圍殺手中的獵物,這個感覺實在太好了,輕松愉快。舞葉部落的戰(zhàn)士和牧民們現(xiàn)在就象是一只只待宰的獵物,毫無生存的希望。,
舞葉部落的人在死亡面前,沒有象魁頭想象的那樣脆弱。他們頑強(qiáng)的堅持了下來,并且保持著高昂的斗志。
射墨賜的話給了他們最后一個希望。大漢國的豹子要來救他們。
說這話的時候,射墨賜自己都覺得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但他和所有人一樣,寧愿相信這個謊言,相信這個奇跡能夠發(fā)生。這是那天晚上豹子答應(yīng)他的。
今夜的天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漆黑一團(tuán),伸手不見五指。草原上也沒有風(fēng),蟲兒在草叢中懶洋洋的吟唱著??^的大營一片寂靜,只有圍繞大營的十幾處篝火在夜色里閃爍著妖艷的光芒。
射墨賜跪在草場中間,把頭埋在草里。
魁頭只圍不攻的辦法,讓他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逐漸支撐不住快要崩潰了。此刻,他內(nèi)心里充滿了痛苦和絕望,他感覺自己心里的最后一點(diǎn)希望也正在被這無邊的黑暗肆意吞噬。
他喃喃自語,祈禱父親的在天之靈保佑舞葉部落。
他忽然感覺到地面上有輕微的震動。
射墨賜駭然坐直身軀,抬頭望向天空。
地面的震動感越來越強(qiáng)烈,車陣中的戰(zhàn)馬開始不安地嘶叫起來。
射墨賜突然狂叫起來:“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