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清苦澀戚楚。
讓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還不知道要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來。
她抹了眼淚,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站在了藕香堂邊太湖石假山旁底下那個如涵洞般的過道里。
過道里冷氣侵人,蒼苔冰透,卻因是冬天,人跡全無。
沈穆清蜷縮在過道旁的一個小小的凹處,發(fā)起呆來。
以后該怎么辦……是裝作不知道就這樣粉飾太平下去?還是把話和李氏說透了作個萬全的安排?或者,再找沈箴談一次……
沈穆清拿不定主意,卻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這里了。一是天氣太冷,搞不好要感冒的。家里已經有了一個病人,自己不能再倒下了;二來是怕珠璣找不到自己,嚷得大家都知道了。
她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都有些僵硬了。
窸窸窣窣了半晌,才勉強站了起來。正要從凹處走出去,突然胳膊上一熱,身子一下子就被拽了出去。
沈穆清嚇得全身一僵,還沒來及得尖叫,就聽到有人在她的頭頂?shù)靡庋笱蟮氐溃骸拔乙豢茨请p大腳,就猜一定是你?!?p> 有誰用這種口吻和她說話。
“蕭颯!”沈穆清想不也想,埋在喉嚨里的驚恐化成了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嘖嘖嘖,你腳好了!”聲音里含著濃濃的笑意。
沈穆清抬頭,就看見蕭颯修眉微挑,嘴角含笑地望著她。
想到自己三番兩次的換藥方,她不由臉上一紅,道:“全好了。多虧了你的藥。”
蕭颯點頭,笑容溫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打聽我了?”
“那本書的扉頁上有題字?!鄙蚰虑寰拖肫鹉请p鞋來,“我還欠你一本《論語》呢!”
“你別管那本鬼書了。我本來就不準備要了……”蕭颯說著,笑容突然就凝在了臉上。
他就甩開了沈穆清的手,沉著臉上下地打量她:“大冷天的,你怎么就穿了件小襖,眼睛又紅又腫,像個小桃子似的……被人穿小鞋了?”最后一句,卻是無比的肯定。
不過,就是這樣,也很漂亮……雪白的小臉,粉色的眼瞼……像一朵顫顫巍巍初綻枝的小桃花,風一大就會被吹落在地碾成泥般讓人婉惜……
想到這里,蕭颯的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剛才應該把鶴氅帶出來的……這樣的天氣,她肯定是受不了的……
我有這么倒霉嗎?
沈穆清腹誹著。
心里的悲傷卻被蕭颯那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沖淡了不少。
“跟林祭酒來的?”她腦子微轉,笑道,“看樣子,你日子過得不錯!”
還是笑的時候更好看……烏黑的眸子一閃一閃的,像夏夜里最明亮的星辰,亮晶晶的,還有點俏皮……
蕭颯的眉頭就舒展開來,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那當然。有了沈大人的貼子,我要是連他都搞不定,還混個屁??!”
也不知道這家伙神游太虛到了什么地方?不過,這倒是典型的蕭颯作派和口吻。
沈穆清不由笑了起來,打量起他來。
白袍青履,典型的生員打扮,頭上插著支紫斑竹簪,樸素得不行。
蕭颯見她眉彎如月,不知道為什么,就擺了個恭謙溫和的樣子:“怎樣,還不錯吧!”
沈穆清嘴角微翹:“能維持多久?”
“什么叫能夠維持多久?”蕭颯大為惱火,“我一向就是這樣的好不好?”
話雖如此說,但他的目光明亮,閃爍著調侃的光茫。
沈穆清不由嬉笑起來。
蕭颯心頭一輕,頓了頓,輕聲道:“我給你贖身怎樣?”
沈穆清目瞪口呆。
蕭颯一向坦蕩的表情中有了幾份扭捏:“……我一個人在京都讀書,家里也讓我買幾個婢女……我看你還挺機靈的……我給你大丫鬟的月例,怎樣……你成了我屋里的人,自然沒有人敢欺負你……”
沈穆清為之氣結:“我是青樓女子嗎?你給我贖什么身啊?”
蕭颯的臉黑的如鍋底:“我看你也就一個當通房丫頭的命……一點腦子也沒有……回來快兩個月了吧,有沒有給你漲月例???或者是賞了首飾尺頭給你?或者是派了好差事給你啊……都沒有吧!要不然,這大喜的日子,你應該在太太姑娘跟前服侍才是,還用的著在這里偷偷的哭啊”說到這里,眼角不由地掃到了她的嘴上。
這么冷的天,穿得又單薄,也沒凍成素白,竟然是是玫瑰紫色兒,一樣的漂亮。
他不由惱火地道:“……你怎么就長一張臉啊……”
這都是亂七八糟的說些什么?
沈穆清哭笑不得地望著蕭颯,某些思緒如碎片般在她的腦海里亂飛。
她拉住蕭颯的衣袖:“等等,等等……”求證似的望著蕭颯,“要是你女兒出了這樣的情況,你會怎么辦?”
蕭颯見沈穆清神色間透了幾份惶恐,知道她被自己的幾句話說的有些害怕了,雖然臉色微霽,但更是決心給她下貼藥,免得行事間完全沒有一點畏縮,站在哪里都鶴立雞群般的,白白惹人的眼:“當然是全部給我亂棍打死……”
“為什么?”沈穆清心里怦怦亂跳,帶著一絲僥幸問道。
“出了這樣的事,又不能明目張膽的找袁家的人算帳,可也不能就這樣算了。要不然,以后拿什么震得住身邊當差的……”
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沈穆清目光茫然,喃喃地道:“難道就沒有例外的時候……
蕭颯望她的目光充滿憐憫:“傻丫頭,主子怎么能有錯,錯的全是下邊的人……”
她不由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啊……”
“你幾歲進的沈家,怎么什么也不懂?。 笔掞S卻不耐地道:“你到底為什么哭?。 币桓焙掼F不成鋼的口吻。
沈穆清只覺得心里戚苦,無話反駁他。蕭颯的話讓她明白,畫龍畫虎難畫骨,自己不管怎樣的適應,都只是一只披著狼皮的羊……她雖然有那樣的覺悟,卻下不了那樣的狠手。
蕭颯見沈穆清神色哀婉,不由放緩了聲音:“你說說看,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的主意多!”
沈穆清還沉浸在自憐的思緒中,聞言不由愕然:“你說什么?”
蕭颯勃然大怒:“跟你說兩句話你就神游太虛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也是一片好心安慰自己……自己這樣心不在焉的,難怪他會生氣。
沈穆清心有慚意,笑道:“對不起,我剛才正想著事,沒聽清楚!”
她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七分的歉意,蕭颯聽得心中一軟,輕聲道:“你到底為什么在這里哭?”
沈穆清聞言茫然。她怔怔地望著太石湖過道外那些如扯絮般飄落的雪花,突然有了開口訴說的沖動:“太太,快不行了!”
“??!”蕭颯聽了,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是沈夫人嗎?我聽說她病了很多年,你們應該都有心里準備了吧!”
“大夫說,多則半年,少則兩個月……”也許因為蕭颯是個熟悉的陌生人,也許是因為她實在找不到能訴述的對象,也許是在這大雪紛飛的時候這光線微弱的過道如世界的一隅讓人安心,她心里的話就如流水般的輕易地傾瀉而出,“老爺瞞著太太,可現(xiàn)在我已經知道了,而且我覺得太太肯定早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想跟她說清楚……可萬一她根本不知道,是我自己瞎猜的怎么辦;不跟她講清楚,家里那么多事,總得有個安排吧……反正我現(xiàn)在心里亂糟糟的……”
沈穆清的話顛三倒四的,蕭颯還是聽明白了。
“你傻了吧你!”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別人遇到這事,躲還來不及,你到好,還往上撞。我告訴你,這也就是在內宅,要是放到朝*,那就是窺視圣意,圖謀不軌,抄家滅族的死罪……你可別真以為有俠肝義膽就行,那是哄人玩的……快別哭了……哭得我都替你寒磣……哭什么不好,哭這個……”
沈穆清望著蕭颯一臉“怒其不爭”的表情,心里一暖。
大周王朝嫡庶都有云泥之隔,更何況是主仆……蕭颯雖然誤會她,卻從來沒有因為她的身份而瞧不起她,這樣的情誼更讓人覺得珍貴吧!
她有些感動。
得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才是。
蕭颯性情高傲,如果誤會自己隱瞞身份,拂袖而去是小事,只怕從此成為心頭的一根刺……她不想為這樣讓蕭颯以后怨恨她。
沈穆清正思忖著怎么開口,蕭颯已道:“求人不如求己。你那么聰明伶俐,多的話我也不說了,只囑咐你遇事要心腸硬一些……”又看她翦水烏眸波光瀲滟地望著自己,像朵雨后含珠的白海棠花般楚楚動人,心中有說不出的酥軟憐愛,不由地低聲軟語地殷殷囑咐:“要是沈家有什么變故,你日子不好過了,就拿些銀子求了外院那些或是好賭或是好吃酒的小廝,讓他們到金城坊武衣庫胡同的祥發(fā)綢布店找寶良,他會給我?guī)?,我想辦法把你買了去……你手里有銀子沒有,要是沒有,你把我頭上這根竹簪拿去……雖然是竹的,卻是前朝的古玩,一般看不出來,你留在手里不打眼,就是抄了家也留的住。到時候拿到當鋪里也值個百來兩銀子……”說著,就要拔頭上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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