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尹府落春園的秋千上,我一邊踮腳,一邊丟給腳邊的紅棗幾塊點心。紅棗是尹老頭新近娶的不知道第幾房小老婆送給我的狐貍,通體雪白,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把紅棗遞給我時依依不舍的樣子。
其實我是很樂意她反悔把紅棗收回去的,但思及一則送禮的人如果送不出禮去,心里大抵是十分怨恨的,二則,當(dāng)時適逢冬天,我心說這尾狐貍雖丑了些,做個毛皮領(lǐng)子想必也是十分暖和的,故而勉為其難地收下了他。
但是,我顯然忽略了狐貍是多么狡猾的動物,這廝一開始就曉得我心中的計較,是以一離了那小娘子的手便嗖的一聲竄到地上藏了起來,任誰哄騙恐嚇也決計不探出個頭。送禮的人見禮送出去了,也管不得許多,告了個饒便遁了,仆人們看這小祖宗不好伺候,裝模作樣找了一會兒也便各自散了。
晚飯過后,我獨自在屋里吃點心,這廝見跑得快的力氣大的都不在屋里,單剩了我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主,便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跳上桌,叼起我的杏仁酥便跑。
本小姐溫文賢淑,自是不能與只畜生計較的,于是便十分大度地任其逃了。古人誠不我欺,人善果被“人”欺,這廝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愈發(fā)大搖大擺,屢次在本小姐落單的時候突擊,且皆大勝而歸。雖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全府雞飛狗跳只為抓一只狐貍,傳出去應(yīng)當(dāng)不大好聽,是以本小姐只能忍辱負(fù)重,容這廝分一杯羹。
日子久了,待他愿意放松警惕臥在我腳邊時,柳樹已然抽芽,似是沒有穿裘皮大衣的必要了,而這廝日日大搖大擺地伴著我登堂入室,在尹府倒也混出了點名堂。為了表達(dá)我對這尾臭狐貍的強烈不滿,本小姐賞了他“紅棗”這一美名---本小姐不甚挑食,單單這紅棗是最最討厭的,所以坊間盛傳,因本小姐不喜紅棗,紅棗在尹府是從沒有資格上桌的,便是尹老頭想吃,也是躲在小老婆那里大快朵頤,決計不讓紅棗礙我的眼。至于是不是真的這樣,恐怕只有尹老頭自己清楚。
要問尹老頭為何如此“疼”我這個寶貝千金,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根據(jù)我多年來聽的墻角,尹老頭此生雖順風(fēng)順?biāo)瑓s是有件十分憋屈且無能為力的事。話說尹老頭是尹家的一脈單傳,雖無甚近親,但祖上家業(yè)卻是攢了不少。尹老頭的老爹更是深知官商勾結(jié),實乃康莊大道,早早把手伸向了俸祿喂不飽的小官。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過多久,他老人家把不少朝廷重臣都網(wǎng)進(jìn)了自己的圈子。
要說這尹老老爺也確是個精明人,哪朝的皇帝不是重農(nóng)抑商,一個土財主如何過得太平。于是他一邊偷偷廣置田地做地主,一邊繼續(xù)網(wǎng)羅重臣,一邊拿小鞭子抽著兒子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侍觳回?fù)有心人,尹老頭終于不負(fù)尹老老爺?shù)目嘈慕?jīng)營,不但考入博文院,還憑著自己左右逢源的好本事和尹老老爺強大的黃白支持一路高歌直奔了廟堂,在皇帝右下首謀了個座位。
且說說這位風(fēng)光無限的尹老頭那憋屈且無能為力的事吧。古人有云,不孝有三,下面半句大家都知道,要說這尹老爺也是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了,雖不能說妻妾成群,大小老婆聚一起也夠湊好幾桌牌九了。但任這尹老爺努力又上進(jìn),成天東閣西閣挨個跑,腿都遛細(xì)了也沒出成果,急得尹老老爺成天上火,終于撇下偌大家產(chǎn),帶著遺憾走了。
尹老老爺是走了,可尹老爺還得繼續(xù)努力又上進(jìn)。后來他歲數(shù)大了,便讓仆人制了小轎,抬著自己東閣西閣挨個跑,從春跑到秋,從冬跑到夏。就在尹老頭馬上放棄的時候,一位尹老頭不知從哪里領(lǐng)回家的漂亮小娘子房中傳來了喜訊。消息一傳出,尹老頭高興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張燈結(jié)彩開席宴客,皇帝體他老來得子,更是準(zhǔn)了他不必日日上朝。
自打那小娘子肚子鼓起來,尹老頭便恨不得把她每日捧在手心里,藏在心頭上,鎮(zhèn)日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一根指頭都不得勞動。他日日守在那小娘子床邊,沒完沒了的盯著那她圓滾滾的肚子看。盼星星盼月亮,尹老頭終于盼到了小娘子臨盆的時候。只是這位小娘子因為孕期吃得太好,又躺在床上不常動彈,不出意外地難產(chǎn)了。
結(jié)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尹老頭不假思索地決定了舍大人保孩子。就這樣,搭上了小娘子一條命和尹老爺、尹老老爺數(shù)十年的期盼,尹相家的寶貝大小姐,也就是不才在下,呱呱墜地了。
那次管家跟自己從鄉(xiāng)下來的兒子嚼主人家的舌根時說,得知生了個閨女,尹老頭出乎意料的沒有十分難過,只是在房里消沉了一夜,便歡天喜地地嚷嚷著要給寶貝閨女起名。在房中來回踱了足足兩個時辰,尹老頭終于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吐出了十分沒有創(chuàng)意的二字--尹月。
據(jù)說,自打尹老頭得了我這個女兒便十分的溺愛,我這位寶貝大小姐在尹府可謂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便是我想要那天上的星星,尹老頭也是會命人想辦法架梯子爬上天給我摘。但是,這些都只是“聽說”,事實上,尹老頭很“體貼”地把我困在了落春園,很“體貼”地很少踏足這里,很“體貼”地不停給我娶后娘,很“體貼”地縱容了下人們對我零零碎碎的欺負(fù)。
從小我就明白了自己和別家的娃娃是不一樣的,我要小心提防尹老頭安插在落春園的眼線,我要放任那些惡仆對落春園月錢的層層盤剝,我要笑著迎接尹老頭娶進(jìn)府里的每一個女子,我要對如此涼薄的尹老頭表現(xiàn)出無限的依賴和崇拜,在尹老頭需要炫耀他對女兒的疼愛時,
我還要端端正正干干凈凈坐在尹老頭懷里對客人禮貌微笑。
那個剛進(jìn)府的小后娘還不了解尹府的真實情況,以為尹老頭真像坊間傳的那樣疼我,所以才巴巴地把自家的寶貝狐貍送了我,想借著巴結(jié)我這位受寵的寶貝大小姐來鞏固自己在尹府得地位。其實,她要想爬上正妻的位置容易得很,只要給尹老頭生個兒子就行。
在大概是八歲的時候,我想明白了一些事:雖然尹老頭對外裝出一副十分寵我的樣子,但他的求子事業(yè)卻從未中斷過,人老心不老,依舊努力又上進(jìn),所以,很有可能在某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或鳥兒啁啾的清晨,我就突然有了個弟弟,或者一群弟弟外帶一群妹妹。
我完全相信,如果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若是尹老頭一個高興或者不高興便隨意把我嫁了,那……那還不如讓我當(dāng)個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的老姑娘。又或者,尹老頭雖然努力又上進(jìn)卻注定命中無子,官做到尹老頭這個份上,坐擁權(quán)錢,一個不小心讓皇帝覺得十分不安穩(wěn),到時候圣旨一下,輕則流放重則抄斬,我的卿卿性命也便跟著交代了。
是以,無論出于何種考慮,我都必須離開尹家,要么自己屯下足夠的錢找個山明水秀的小地方做個地主婆,要么給自己找個足夠穩(wěn)妥的靠山,能夠保我一世安穩(wěn)太平。
經(jīng)過反復(fù)的打聽和盤算,我終于還是決定選擇后者,畢竟,我一個姑娘想要屯下筆數(shù)量不小的銀子十分不易。尹府的日子雖然優(yōu)渥,但我卻拿不到多少現(xiàn)錢,一些精致的物什雖然值錢,但下人是不能替我典當(dāng)?shù)模易约焊遣环奖憬?jīng)常出府。并且,即便我攢得了銀錢,想要獨自離府卻也是難而又難的,相比之下,找個靠山還是比較可行的。
我一直相信,人與人交往,總歸是希望從對方身上圖些什么的,就比如生下我的那個小娘子,決計是因為尹老頭有錢才跟著他的,又比如尹老頭表現(xiàn)得這么疼我,實則只是把我困在落春園里,給我好吃好喝的,卻對我不聞不問,不知何時便要如何利用我。
我是不在乎被人利用的,但我不想被白白利用。就好比那生了我的小娘子,攏共過了沒幾天的舒坦日子,到最后尹老頭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她還不是輕輕巧巧的便死了。我不想像她一樣,別人動動嘴皮子便能輕易取了我的性命,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別人不在乎,我在乎,誰也休想左右我的生死。
離開尹府,過我自個的日子,沒有靠山是決計不行的,但若想利用別人,自己需得擁有足夠被利用的價值,因為但凡值得利用的人,都有腦子判斷自己被利用的劃算不劃算。于是,為了讓自己的“傍靠山計劃”順利進(jìn)行,我需得努力提高自己的價值。
一個女子若想顯得有價值,無非是才貌雙全、能歌善舞,而無論是女子的才貌還是歌舞,別人總歸是聽說的多見過的少,是以我深以為只要差不多都會一些,再加上尹老頭的狐朋狗友在坊間夸大其詞一番,才女的名號得來也花不了太多功夫。
誠如我所想,在我裝模作樣的努力勤奮和尹老頭狀似無意的煽風(fēng)點火之下,“尹相家出才女”便成了墨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奇?zhèn)鳌?p> “聽說尹相家的才女今晨唱了支曲兒,引得鳥雀成群在她園中盤桓,久久不去……”,“聽聞前日尹相家中宴客,尹才女跳了支舞,美得客人不飲自醉,數(shù)日回不過神來……”,“據(jù)說昨日尹才女破了李大人家中祖?zhèn)鞯钠尻嚒?,“風(fēng)聞博文院的張大人贊尹才女有驚世文采……”
以上,均為尹老頭的刻意杜撰和百姓的美好幻想,事實的真相是,我在院子里養(yǎng)了一大群鴿子,期待他們能成為訓(xùn)練有素的信鴿,在我真正命懸一線之前救我一命,如今能不能送信還不得而知,每日早上必定是圍著我的園子一圈一圈地飛;
那日來府里吃飯的客人是位懼內(nèi)的主,其娘子千叮嚀萬囑咐其切不可沾酒,無奈此子見了酒便挪不動步子,喝得大醉,第二日酒醒了怕娘子怪罪,便扯出了這荒唐話;李家的傳家棋陣更是與我毫無干系,話說當(dāng)日李家的寶貝小孫子打碎了那李家引以為傲的琉璃棋陣,適逢當(dāng)日尹老頭在其家做客,于是在尹老頭的推波助瀾,妙手點金之下,有了以上版本的傳聞。
至于張大人,他的兒子今年要考博文院,尹老頭的點頭至關(guān)重要,是以只要尹老頭一句話,想來讓那張老兒說什么他也是愿意的。
但是,不管是杜撰也好,以訛傳訛也罷,我這墨都第一才女的名號確是穩(wěn)穩(wěn)攥在手里了。尹老頭如此大費周章成全我,我也是十分明白其用意的,其一,雖則他尹相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但這女兒也須是萬里挑一與眾不同的,其二,如果能做皇帝家的親家,他的錢權(quán)必會更加妥帖,這也是我這個女兒能帶給他最大的好處。
而對于我來說,只有足夠有存在感,才能讓更多穩(wěn)妥的靠山發(fā)現(xiàn)我,進(jìn)而想要利用我,而我只要伺機傍上去便可。畢竟,比起稀里糊涂的被人利用,最后死的不明不白,我還是更希望能自己挑選利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