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格達小鎮(zhèn),露天之下,篝火熊熊燃起,整只的牛羊被鐵釬橫插,架在火堆上,烤肉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橫溢,大顆大顆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上,發(fā)出嗞嗞的聲音。篝火旁,無數(shù)行商之人談笑風生,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真是不亦樂乎。
火堆旁,有人彈奏著各色樂器,一群少男少女歡快的拎起長裙,盡情舞動。
疏影正自煩悶,見此情景,更覺郁郁,掉頭便往鎮(zhèn)外走去。
獨自一人在草原的明月下踽踽獨行,遠處若有若無的馬頭琴聲依舊凄怨,悲涼。她不知不覺的隨著那琴音往前走去,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草原上的夜晚原就甚是寒冷,此刻又是春寒未盡之時,這幾年不間歇的練武,使得她早已寒暑不侵,只是心底的寒意,又豈是武功所能抵御得了的。
不知走了多久,遠處馬頭琴的聲音似是忽然止歇了,再聽不見。離著格達小鎮(zhèn)也遠了許多。她覺得有些累,左右看了一眼,便尋了一個生滿綠色花草的小土丘,坐了下來。
夜晚的草原有一種奇異的靜謐。碧藍的天空低低的壓了下來,月如冰盤,繁星閃閃,似在伸手可及之處,晚風帶來陣陣蟲鳴,卻愈覺寧靜安詳。
她懶懶的倚在坡上,緩緩的沉淀煩雜的心緒。心緒尚未完全平復(fù)下去,身后卻忽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輕咳聲。疏影一驚,身子立時警惕的繃得直了,脫口問道:“誰?”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平淡不帶絲毫感情:“過路人!”
疏影一怔,反倒放下心來,她心中惘惘然,此刻當真是寧見陌生人也不愿見熟人。
“兄臺若是方便,可愿借我一席之地?”因?qū)Ψ秸紦?jù)此地,明顯比她早許多,她甚是客氣的問道。
“此處原本無主,萍水相逢,自是有緣,只管坐罷!”那人沉默了一會,緩緩答道。
疏影聞言一笑,掉頭看了那人一眼。只一眼,她便吃了一驚,不由脫口“啊”了一聲。原來那人黑色斗篷裹身,赫然竟是日間河邊所見的騎馬之人。
那人聽她驚咦,便也抬頭看她,月色中,她看到風帽中露出的是一張木然而僵硬的臉。
“你帶了人皮面具?”她脫口問道。
他點頭沒有說話,狹長的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泛彩流光。
她莫名的覺得親近:“你也是為了參加妖族慶典才來這里么?”
“是!”那人簡單回答,仰首喝了一口酒。酒是裝在一只羊脂白玉長頸瓶中的,瓶不長,瓶體線條流暢,玉質(zhì)溫潤潔白,有一種內(nèi)蘊的寶光。雖然并不太懂玉,疏影仍可看出這只玉瓶價值不俗。這人的手修長而白皙,皮膚光潔而瑩潤,看來出身不低。
發(fā)現(xiàn)她在看他,那人木然的嘴角微微的抽動了一下,然后將手中的酒瓶遞了過來。
疏影有些哭笑不得,這人以為她看那只瓶子,是想喝酒了,因此才遞了瓶子來給他。瞪著那只瓶子,她有些猶豫,不知當接不當接。她倒不是懼怕酒中有毒,畢竟她研習毒術(shù)多年,莫說尋常的藥物,便是幾種天下絕毒,怕也毒不死她。
只是,這瓶子卻是那人剛剛喝過的。她此刻雖穿了男裝,但也并不是男人,更沒有興趣與人間接接吻。她正在猶豫,那人卻似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因收回了瓶子,撮唇輕嘯了一聲,細微的馬蹄聲得得響起,那匹通體漆黑的馬兒已疾步奔了過來。
那人向那馬招了招手,那馬居然就輕巧優(yōu)雅的走了過來,停在二人面前,竟是雙膝一折,穩(wěn)穩(wěn)的跪了下來,那人低低的笑了一聲,贊許的拍了拍那馬的腦袋,然后將手伸入馬背上的行囊,隨手摸了另一支玉瓶來。那馬親昵的將大頭伸了過來,在那人懷里蹭了蹭,這才優(yōu)雅自若的直起身來,轉(zhuǎn)身緩緩去了。疏影在旁,早看得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那人隨手一拋,將新取出的那瓶酒丟給疏影,淡淡道:“獨飲無趣,便當陪我罷!”
疏影聞言,哈哈一笑,更不多言,拔開瓶塞,仰首一口氣咕嚕嚕的喝下了半瓶。
“好酒!”酒入喉中,一股辛辣芬芳的味道立時沖上頭腦,她不覺微醺的贊了一聲。
“好在何處?”那人又喝了一口酒,懶散的歪在土丘上,淡淡問道。
“好在適時,在我想醉之時遇到了它!”
那人輕輕笑了一聲,笑聲低沉沙啞,卻說不出的醇厚。像是……好久沒吃過的巧克力,她微醺的想,不覺癡癡的笑起來。
二人不再說話,只是喝酒,喝得多了,疏影覺得心中也就漸漸的舒服了許多。
她斜靠在土坡上,雙目微微瞇起,只覺漫天星光盡在眼前,倒是大有幕天席地之感。
“在想什么?”那人似也喝的多了,竟多嘴的問了一句。
“你來南疆只是為了慶典么?”她隨口問道。
這話問出了口,她自己都覺失言,還不及彌補,那人竟出人意料道:“我來找一個人!”
“找一個人,找誰?”她脫口問道,才一出口,便不由苦笑,自己好似也喝多了。
那人沉默了許久,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疏影自覺唐突,尷尬一笑:“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
過了一會,她聽到那人冷淡回應(yīng):“白,白云高!”
疏影見他反應(yīng),不覺有些不自在。再不愿提及這些可能導(dǎo)致誤解的話,便隨口贊道:“在這草原之上,仰望星空,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星空無垠,草原無際,看多了,心胸自也寬闊了許多!”
疏影心中忽然一陣悵然:“此刻,白兄的心情可寬闊?”
白云高沒有答話。疏影原沒期待他回話,頓了一頓,又道:“我看到這明月星空,反愈生‘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之感?!碧峒肮枢l(xiāng)二字,她心中不由一酸,眸中也覺發(fā)澀。
那片故鄉(xiāng)呵,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白云高默然了一會,終于道:“只怕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人罷!”
“都一樣!”她答,心中更覺悵惘難耐。
“今夕何夕,故人安在?”白云高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忽然道:“我來南疆,是來尋一個幾年前我曾很喜歡的女子……”
“你尋到她沒有?”沉默了一會,她問。
“或許尋到了,或許沒有,”白云高輕輕的笑,“也或者,我想要尋的,不過是當年的那一份心動……”
疏影怔怔的坐著,不由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紀伯倫的一首詩,微微一笑,她伸出纖美如玉的手,她輕緩道:“一切都像指尖沙,不要用力,不要試圖把握。所有的把握只能加速一種失去,就像我們手指間的沙,沙子們最后都走了,留下我們的手……”
月色下,玉手纖纖,精致圓潤的粉色指甲反襯出盈盈的光,如最上好的粉水晶。
白云高轉(zhuǎn)頭看她,狹長的黑色眸子里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幽深靜邈?!澳隳??”他問。
南宮皓的影像不期然的在心底躍現(xiàn),她已有很久不曾如此清晰的想起他,想起他的舉止和笑顏,想起他曾有過的親昵的動作。
“有一種感覺,叫做‘近鄉(xiāng)情怯’……”她慢慢道:“我對他,或者就是如此……”初初離別時,并不擔心,因為手中有“引魂珠”。等到真的聯(lián)系不上了,而他也不曾托人送來過只字片語,雖然明知理由,但是還是覺得害怕。聚少離多的讓她幾乎都快忘記了他的容顏,只記得那一雙澄澈的眼,笑起來時雙眸會彎成月牙,令人頓生如沐春風之感。
白云高木然的面皮輕輕動了一下,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風中:“是因為聚少離多,所以才會有近鄉(xiāng)情怯之感么?”
她有些煩躁的搖搖頭,拿起幾乎已然飲盡的酒瓶,對了自己的口,用力的傾了一傾,數(shù)點酒液滴落,卻還不夠沾濕嘴唇。她恨恨的將瓶子擲于地下,頹然的倚在土坡上。
“有時候,我會后悔……”我后悔當初選擇來南疆,相聚三月,相別三年,一別之后,杳無音信,我自己都不能確信那份感情,我又怎能強求你依然不曾變心。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覺得后悔,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我卻又覺得,若是回到當初,我依然會那樣選擇。因為,我不想永遠縮在你的羽翼下,理所當然的接受你無窮無盡的保護。我想要平起平坐的站在你身邊,分擔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
所以……南宮皓,我不會后悔……
永遠不會……
草原之上,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淡淡的酒氣氤氳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