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大江之上
王羽昕的心在顫動,不是因為懸在慕容清雅頭上的寶劍,而是因為他剛剛在斷崖邊所做的承諾——這個承諾,他當(dāng)時只是隨口答應(yīng),不過是為了安撫處于傷病之中的慕容清雅。他從來想不到,一個承諾可以兌現(xiàn)的那么快……
“這么漂亮的眼睛,為什么要讓它不見天日呢?”整整在地上躺了差不多一刻鐘,等待身上那股因為沖擊力而造成的疼痛過去,慕容清雅才能勉強坐起身。然而想不到,她一起來便又舊事重提。
“這種怪異的眼睛,大概也只有你會認為美?!彼月云^頭,多年的習(xí)慣,他還是不喜歡將這只眼睛暴露人前。
“物以稀為貴,這么珍奇的東西,當(dāng)然會美?!?p> “但人們也都會懼怕異物,像我這樣與普通人長相有異的人,只會受到眾生的排斥打壓?!彼彩钱愇锇?,在眾多江湖人士的眼中——少年便名滿天下,身為女子之身卻硬是在眾男子之中闖下一片天地。難怪她能理解他,也難怪她會被天下所不容!
“答應(yīng)我,不要再把眼睛遮起來?!笔稚斓剿难叟裕?xí)慣性的閉上眼睛:“不要閉眼,睜開,開著我。記住,如果以后誰再懼怕你的眼睛,你一定要記住——曾經(jīng)有一個人,說過你的眼睛其實很美很美……”
他睜大眼睛,滿眼的水汽逼得他不得不將眼睛越睜越大——這難道就是感動的感覺嗎?但是他不想哭,他不想在這個女子僅剩的六個時辰里還要看到別人哭泣——這個女子,從來都是勇敢的,比他勇敢,她從來也不會像他一樣遮遮藏藏,她——
有膽抬頭面對天下間所有異樣的眼光!
慕容清雅,你這個有勇氣,是否也是因為——在你心中,也有一個“他”,讓你只要想著,就可以無懼任何人的眼神?
“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p> 求嗎?慕容清雅這樣砍不到,壓不折,死都會挺直脊梁的人也會求人:“如果你還是想要我棄你而保命,我是不可能答應(yīng)你的。”
“不,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那么多生死,我現(xiàn)在在這樣開口就是看不起你王公子的為人。”她緊緊地握住他持劍的手,仿佛要透過寒意將自己的堅決傳達到他的心里:“答應(yīng)我,如果我們遇到凌少浩,如果那一次,我再也逃不過……”
“請殺了你,請你一定要親手殺了我?!钡湃缇盏呐樱瑥膩頉]有如此堅持——即使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她也從沒這么執(zhí)著過,現(xiàn)在卻無比慎重的向他尋求一個承諾:“我不要死在他手里,那是我的恥辱,我會羞恥到連魂魄都永遠得不到安寧——如果我慕容清雅注定要倒在一個人手里,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我,我怎么可能——”找了十年,為了彌補當(dāng)年他犯下的滔天大錯;從來都看不起你,卻在僅僅六個時辰便愛上了你——他如何能夠,他如何能夠啊!
“能死在你手里,是我的榮幸——那些人口口聲聲說要殺我除害,其實不過是為了替自己揚名立萬罷了?!北У恼Z氣,吐出來的話卻依然堅定——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英雄末路,但是即使是窮途末路,慕容清雅依然驕傲如故:“普天之下,只有你的劍配染上我的血,我也只甘心死于你一個人的手上!”
“我答應(yīng)你……”
……
什么叫悔不當(dāng)初,現(xiàn)在就叫做悔不當(dāng)初!
慕容清雅現(xiàn)在就看著他,他知道她眼里的意思——殺了我,不要讓我死在別人的手里!她在催他動手,那么急迫,那么哀戚的懇求他——殺了她!
她看著他,嘴唇微張,仿佛在不斷的說:“你答應(yīng)我的,你不能騙我,請遵守你的諾言,殺了我,求你……”
他看著她,在她的眼神下,仿佛天地間都在無他容身之處——無處可逃,無法可想,無力掙扎,無法呼吸,痛不欲生!拳頭在一次因為過度用力而沁出鮮血,他的心亦在流血。閉上眼再睜開,他想下定決心一般對著躺在地上已經(jīng)毫無法抗之力的慕容清雅用力的點點頭,然后心碎的看著慕容清雅因為他這個動作欣慰的一笑,然后毫無留戀的閉上眼睛……
“請殺了你,請你一定要親手殺了我。能死在你手里,是我的榮幸——”
“普天之下,只有你的劍配染上我的血,我也只甘心死于你一個人的手上!”
只愿意死在他的手上嗎?
他們真正相識就只有六個時辰,六個時辰前,她不過只是他心中一個道德缺憾,他在她更只是一個陌生人。然而,只有六個時辰,確切說只需要六個時辰——他對她產(chǎn)生了感情,她亦只愿意把性命交付到他的手里!
慕容清雅,愛上你,只需要六個時辰就夠了;跟你在一起,他也只需要六個時辰就可以此生無憾!很多話來不及對你說,很多事來不及為你去做——來不及補償你,來不及照顧你,甚至來不及對你說上一句——不知不覺,我就愛上了你……
可是,你已經(jīng)視我為知己,這一路相互攙扶、相依為命的六個時辰,勝過人間千千萬萬——有了這個六個時辰的相處,一切缺憾都不會再是缺憾——
就算是背信棄義,就算是不守諾言,就算拼得粉身碎骨化為一灘膿水,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你這樣窮途末路,怎么能忍心親手送你上路?
搶過慕容清雅手中的寶劍——這把劍本來就屬于自己;闊別十年,這場戰(zhàn)斗也本來就不屬于慕容清雅,“凌少浩,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要欺負一個瀕死的弱女子,你要報仇,我奉陪!”
久違的內(nèi)力又重新貫通全身,伴隨著內(nèi)力充斥于全身的是猶如刀割火焚般的劇痛。他知道,那是毒走全身的征兆——七個時辰,他也只剩下七個時辰了。也好,夠多了,足夠他在慕容清雅還活著的時候可以護她周全!
瀕死?
凌少浩后退了一步,再一次看向慕容清雅這個自從他下定必殺之心就不敢再看一眼的女子。蒼白到幾乎透明的指尖,幾乎除了那一雙不屈的眼睛,就幾乎找不到任何生命跡象的全身——她就快死了嗎?
他想過她會死在他手上,想過他終其一生無法報得大仇,想過他們的決戰(zhàn),可就從沒想過她會死——從來沒想過,她也是個人,是個女子之身,會受傷,也會——也會……死……
心莫名的顫了顫,因為那個“死”字,因為眼前這個終于跟這個字有個聯(lián)系的女人。很可笑不是嗎?他本來就是來殺她的,如無面前的男子阻攔,他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殺了她的——是真的嗎?他真的有能力殺了她嗎?僅僅是聽到她將死,他便已經(jīng)自亂陣腳,這樣的他,真的能將剛才那一劍堅持到底嗎?
她突然抬起手,他的目光對向她的眼——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虛弱如她,卻能一直以來給他造成如此大的錯覺——
因為,她根本就不關(guān)心自己的生死,她的眼中沒有對死亡的畏懼——比起她,他反而更加關(guān)心她的生死,一個本應(yīng)該追殺她的人,卻比她自己更關(guān)心她的性命,這算不算一種諷刺?
他看向她向他抬起的手,那幾乎沒有任何血色的指甲,沖動之下他差點就想握住她的手——這一刻,什么仇恨什么恩怨他都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她快要死了,就快要死在他的面前了!
“王公子,不要,不要!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我怎么值得你這樣,我不值得不值得的……”
差點就要伸出的手驟的握緊,用盡全部自制力才收回的手用力拽緊自己的衣擺——不是他,又一次不是他!
“萍水相逢,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天啊王公子,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才認識半天嗎?慕容清雅,你果然是有魅力,你不用再在他面前一再的提醒這一點——才認識半天,他就可以為你出頭,你就可以為他哭得肝腸寸斷!你就快要死了,你就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卻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面前為另外一個男人哭得肝腸寸斷——一個從來不會將喜怒哀樂顯示人前的女人,一個明知道自己就快死了還可以從容應(yīng)戰(zhàn)的女人,此刻卻哭得像一個小孩——
而這一切,卻偏偏與他無關(guān)……
“王公子,王公子,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答應(yīng)過我的!”躺在地上,慕容清雅用力的向王羽昕伸出雙手,仿佛是孩童時期想抓住一件心愛的玩具,又仿佛前面是她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東西——她就算逃得過這一次,也沒有六個時辰好活,不值得再為這一點點生命去搭上一條人命,更別說這個人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不離不棄的陪著她,她此生唯一的知己!
“是的,我答應(yīng)過你,可是我更答應(yīng)過自己?!蔽孀∽约旱男乜凇乜诒缓者B平夏傷的地方因為他強用內(nèi)力已經(jīng)開始加速腐爛,他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所散發(fā)的惡臭的味道,一切一切的不利因素都提醒著他一定要速戰(zhàn)速決:“我答應(yīng)過自己,這條命,要為值得人去送——而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