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過后家里來了位客人,是我一個遠房的堂妹,聽阿瑪說是專門進京選秀的。
“花楹姐姐,妹妹早先就聽說過姐姐的大名,是最最才華橫溢又不拘小節(jié)的,妹妹可是仰慕得緊……平日阿瑪被訓斥的時候,妹妹總是把姐姐抬出來,阿瑪竟說不出什么了?!鄙倥ξ赝峦律囝^,看著我一臉的羨慕。我有些愕然,我才華橫溢?心中實在不能把這個詞安在自己身上,或許讀得書多了些,加上這幅大膽,倒成就了我的惡名。
可是這樣想著卻并沒有這樣開口說,我只是含笑望著這個快人快語的明麗少女,她圓嘟嘟的嘴巴嬌憨地微翹著,眼中流光溢彩,竟有些羨慕她的年輕和活潑。
額娘私下跟我講起這個堂妹,這個閨名錦兮的漂亮少女是我一個遠房堂叔的獨生女兒,堂叔是個從五品的知州,膝下就這么一個寶貝,如今送進京來選秀,希望能尋得一個身份高貴的佳婿。
“一個從五品知州家的孩子能有什么好歸宿呢?說漂亮吧,比她漂亮的秀女肯定也不少;說身世吧,也沒什么身世……可是你堂叔心氣卻高得很,跟你阿瑪說最好能像你這樣,嫁個皇子。你阿瑪也是,竟也應(yīng)了下來,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鳖~娘頗為煩惱地說著,言語中并不怎樣瞧得上錦兮。
可是我卻明白阿瑪?shù)囊馑?,完顏氏人丁素來稀薄,大伯伯這支是絕后了,我家雖然有了寶宗,可是哥哥遠在東北,看樣子沒有三五年也回不來,阿瑪是珍惜這點難得的親戚啊。想到這里我便是笑笑,逗著懷里的寶宗,慢慢道,“先應(yīng)了選再說吧,如果撂了牌子,我問問十四看,不行讓十四求求皇上,選個側(cè)福晉吧?!?p> 額娘聽了更加不高興了,“十四爺?還是省省吧……額娘看看你這境況已經(jīng)愁死了,你說你這肚子怎么就沒反應(yīng)呢?十四爺如今雖然對你還算好,可是已經(jīng)是專寵著那個伊爾根覺羅氏了,再把這錦兮弄進府里,指不定就是引狼入室?!蔽业拖骂^去,一個勁地跟寶宗咿咿呀呀,裝作沒有聽到額娘的話,額娘大約也是覺得我嫌煩,便也不再說下去了。
令我頗為費解的是,錦兮與月華竟是十分投緣。
“姐姐為什么不喜歡堂嫂呢?我覺得堂嫂為人爽快,有肯為人著想,依姐姐的性子應(yīng)該喜歡她才對啊?!卞\兮大約想了許久,終于不住悄悄問我,一臉的困惑。
我愕然地盯著錦兮,我的表現(xiàn)有這么明顯么?可是卻又不由地在心里問自己,也許因為云薇,我對月華的敵意竟是一直埋在心底,以至于無論何時,我看她的時候總是心懷戒備,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想到不好的那一邊?想到這里不禁苦笑,我時常自詡中正明理心如明鏡的,竟也逃不過成見二字,我對月華,真的懷著成見呢。
暮春的時候,康熙離京開始了他第五次下江南南巡的旅程,點名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十三、十四各自帶家眷伴駕。
十四問我的意思,我一聽心里便十分向往,試探著道,“你有特別的人選嗎?沒有的話我想去看看……”十四正小心翼翼地抱著弘明走來走去,腳步因我的話微微頓了一下,轉(zhuǎn)而又輕快起來,隨意道,“隨你吧,我也無所謂帶誰?!?p> 十四的隨意讓我興高采烈地開始準備江南之行。
馬車離開了北京城,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閉目聽著喜殊和望月閑話,身子隨著馬車的節(jié)奏輕晃,偶爾聞到驛道上不知名的花香,思緒飄飄蕩蕩地想著小時候的事,心里竟沒有什么愁苦,整個人說不出的愜意。
行了半日,馬車窗的簾子忽然被人掀開,一陣清風送了進來。
我睜開眼睛,十四騎在馬上,正掀簾看著我,眼光沉靜而溫和。他見我睜開眼睛,便問,“這車可還舒服?我聽到八嫂跟八哥抱怨,說她的座太硬?!?p> 我微微頷首,笑道,“你看我睡得愜意,就知道我這里舒服了。”十四笑了笑,放下簾子,過了一陣,扔進來幾個厚厚的棉墊子。
南巡的隊伍浩浩蕩蕩,行了十余日終于到了山東境內(nèi),改由水路前往往清河縣,視察河工。走水路就成了皇子攜了各自家眷一船,我與十四也開始了朝夕相對的生活。
不幾日,船隊行至清河縣。
清河縣是歷史上有名的時常發(fā)生旱澇災(zāi)害的地方,尤其是水災(zāi)多發(fā),平地行船百姓流離失所的慘劇也發(fā)生過許多次,康熙一直很重視這個地方,南巡的第一站就是到親自清河縣審察河務(wù)。
船隊??吭诎哆?,康熙帶著皇子大臣們下了船。在這塊并不富裕的土地上,老百姓們呼啦啦地跪在岸邊,人潮此起彼伏地磕著頭,口呼萬歲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這樣的景象使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不由地沸騰起來。
我坐在窗邊,透過紗簾看著康熙,他在眾人的簇擁下坐在河堤上,不時還開口向負責河務(wù)的官員問著些什么?;首觽兌际谴故侄ⅲ瑐€個都肅穆地立著,無比地虔誠。
遠處一個帶著斗笠的老農(nóng)捧著一個碗跪在地上,侍衛(wèi)們立刻有些緊張地迎了上去??滴鯀s是揮手斥退了侍衛(wèi),讓李德全接過老農(nóng)手中的碗遞了上去。因距離遠,我沒有看清碗里裝的東西,但估摸著是稻谷之類的東西,康熙拈在手中細細地看了一陣,對老農(nóng)說了些什么,老農(nóng)便不停地磕起頭來。
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頗有些動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康熙應(yīng)當是當?shù)闷疬@句話的吧。
離開清河縣,船隊順著運河一路南下。
船上的日子有些乏味,白日與流水同行,還可看看岸上的山水景致、風土人情,晚上外面一片黑漆漆,著實令人氣悶。
“皇上從前南巡不是都要登泰山的么?”我總覺得到了山東而不登泰山,是個太大的遺憾。
十四正在翻我放在案頭的一本琴譜,抬起頭來看著我笑道,“聽說皇阿瑪早些天做了個夢,說夢里一直在下雨,所以急著想看看河務(wù)。登泰山也不過就是些撫今嘆昔的事情,沒什么意思。”
“哦?!蔽业偷蛻?yīng)了一聲,康熙一直覺得夢能夠給人以啟示,這個我是知道的。十四默默看了我一陣,我能夠感覺到,卻一直望著岸上綿延不斷的風景。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山水全部掩映在月光中,岸上偶有人家的燈火,孤寂卻又溫暖。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姑娘。”十四忽然開口,我們卻都愣住了,他曾經(jīng)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心里微微一黯,想到的卻是我和十四月下對酌的良辰美景,那遠遠傳來的曲子哀而不傷,今日想來竟是難得的美妙呢。
十四看著我的神色,忽然微笑起來,他轉(zhuǎn)到榻上躺了下來,閉著眼睛道,“花楹,撫一曲琴吧,很久沒有聽過了。”
我微微頷首,起身坐到琴邊,看著窗外有些寂寥的夜色,心里竟是異常的沉靜。指尖慢慢在琴弦上劃過,醇厚悅耳的琴音像流水一般泄了出來,時而低沉如同嗚咽,時而清涼如銀瓶乍裂,動人心弦。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在琳瑯的琴聲中,我不禁心旌激蕩,又似乎豁然開朗,原來琴音竟如此貼合著我的心。
一曲剛剛結(jié)束,一個小太監(jiān)在船頭道,“十四貝子,皇上說福晉的琴好,讓您和福晉過去。”我轉(zhuǎn)過頭,十四的眼睛忽然睜開,清亮而銳利,我忽然覺得那目光像極了鷹,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