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亮響,剛才的一片紛亂狼藉戛然而止。
十四捏著我肩膀,眼里接連閃過不可置信、憤怒、悲傷和絕望。我捏了捏自己發(fā)麻的手指,身子抑制不住地顫抖,另一只手狼狽地揪著殘破不堪的衣襟,眼光倔強地迎上他的眼睛。
“完顏花楹,你還敢打大清皇子?”十四瞪了我半天,才冷冷地說了這么話。我聽了這句話竟是笑了出來,心里一片凄慘,慢慢開口道,“十四爺若真要執(zhí)意而為,我一介弱質(zhì)女子,又能奈何。結(jié)局也不過是三尺白綾,何足懼焉?”
十四聞言面色一片慘白,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凄涼笑道,“原來如此,即使死,你也不愿跟我,是嗎?”我看著十四的臉色,心里生出不忍,便幽幽道,“是我對不住你,與他人……并無關聯(lián)”
“你就這么放不下他?”十四有些無情地開口,可是一開口他自己卻紅了眼眶,手指仍舊捏著我的肩膀,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我蹙眉立著,心中矛盾不已,我應該告訴他的吧,他怎么就認死了是十三呢?
腦子里亂紛紛的,十四卻忽然松了松手,眼睛仍舊盯著我,晶亮的淚水卻溢出眼眶,半晌緩緩道,“老十三,你知道他整日和她那頗有勢力的娘家怎樣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你知道他為了讓福晉高興,在福晉生辰的時候扮了戲子逗樂,你知道他那福晉享受著怎樣的專寵?你呢……你又是怎么過的,他怎么值得?”
我心里又是一陣焦慮,想要開口替十三澄清,卻忽然想到胤禛和德妃不咸不淡的關系,胤禛和十四若即若離的狀況,到嘴邊的話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另一方面十四的眼淚和他尖銳的言辭也燙傷了我的心,讓我無比的窘迫,其實胤禛何嘗不是照舊過著他的日子呢,他亦是妻妾成群的??!而我是怎么過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氣氛冷冰冰地僵持著,兩個人都是幽幽暗暗的,懷揣著各自的心事。
這時喜殊忽然在門口高聲叫道,“福晉,雪主子給您送燉品來了?!蔽衣勓陨碜右徽穑敝蓖蚴?,他眼中迅速地閃過不悅和恨意,雖然只是一瞬即逝,可我還是打了個寒戰(zhàn)。
眼光再轉(zhuǎn)回時,十四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如常,緩緩松開我的手臂,轉(zhuǎn)頭冷聲吩咐,“讓她進來?!蔽伊⒃谠?,呆若木雞,只能傻傻地看著十四轉(zhuǎn)身。聽雪已經(jīng)進來,捧著個盤子怯生生地立在門口,十四瞇眼盯著她看了一會,便大步而出。
我一直等著十四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懸在空中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微微閉了閉眼,感到身子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幾乎搖搖欲墜。
聽雪和喜殊撲過來扶住我的身子,聽雪哭得猶如淚人一般,我半瞇著眼睛斜睨了她一眼,還伸手替她抹了抹臉上的淚,微微笑了一下,沖著喜殊道,“聽雪是你叫來的?”喜殊微微點頭,抖著手上上下下檢視了我一遍,見我安然無恙,著了慌的神情方才慢慢恢復如常。
待到兩人急匆匆叫人燒水,服侍著我洗完澡躺在床上時,二更天都已過了。我身上軟綿綿的,幾乎一點力氣也沒了,可是一直睜著眼睛,沒有丁點睡意,只要聽到一點點風吹草動,全身的汗毛都會豎起,一顆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熬到第一聲雞鳴時,才暗暗松了口氣,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覺醒來,全身酸痛,我拉開帳子看了看,日頭斜斜地從西面的窗欞里射進來,我呆了一下,難道我竟一直睡到了傍晚?才呆著,望月端著個托盤輕輕掀簾而入,見我從帳子里探著半個頭,忙放下托盤奔過來。望月一面把我塞回被子,把被腳掖嚴實,一面焦急地看著我道,“格格昨夜可好,奴婢出去了一下,回來時才知道昨夜出了這么大的事,真真嚇死奴婢了?!?p> 我才要開口,望月又紅著眼道,“十四爺怎么這樣,竟出此下策。以后格格要千萬小心才是。”我看著絮絮叨叨的望月,便是噗的一笑,連沉默溫柔的望月都嘮叨成這樣了,可知丫頭們真的是被我嚇壞了。
起來梳洗罷,竟發(fā)現(xiàn)昨夜里竟下了雪。用過晚膳,我披上白狐披風準備出去看雪,望月拿了個懷爐塞在我懷里。我抱著懷爐慢悠悠地走在園子里,雪積得厚了,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喜殊在七八米外之處亦步亦趨地跟著我,這丫頭莫不是怕我尋短見?我笑了一下,喜殊這丫頭聰明伶俐,跟我的時間不長,但卻是難得的盡心竭力,像昨晚這樣忠心護主的事,可見她不僅有心而且有智。
胡思亂想著,不經(jīng)意看到路邊一株臘梅正在怒放。我湊到跟前,一股冷僻清絕的幽香撲鼻而來,忽然想到早幾年跟胤禛說過“零落成泥碾作塵,惟有香如故”。心里微微刺痛,昨夜我竟險些應了自己的這句話,昨夜涉險時,我心心念念都在吶喊著胤禛的名字,可是,他卻不可能救我于水火,日后,若再有此事發(fā)生,恐怕真的只能花落人亡了。
呆呆出了會子神,喜殊已經(jīng)走到了我身旁。她看了我兩眼,道,“福晉,天太冷了,您身子又弱,回去吧?!蔽铱戳怂谎?,卻似乎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中。
喜殊見我腳步未動,便拉住我的手臂道,“福晉,您這樣作踐自己,親者若知,焉能不痛?”親者痛?我聞言心中一震,凌厲的目光落在喜殊臉上,喜殊眼神坦然,只是微微一笑,道,“比如奴婢、聽雪、望月,還有老爺和老福晉?!?p> 第二日,身子漸漸和緩過來,不再時不時的顫抖。
巧的是年氏過府來邀我赴胤禛府里賞雪。
我看著一身大紅色牡丹怒放旗裝的年氏,心里又是一陣百味雜陳。我在心里問自己,如今跟梁上的偷兒有何區(qū)別?心思流轉(zhuǎn)間,忽然又想到,年氏來得如此之巧,莫非胤禛已經(jīng)知道我前夜遇險?那個神出鬼沒的人,一定在向胤禛事無巨細地匯報著我的一舉一動,想到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一雙銳利的眼睛注視之下,連前夜如此隱秘之事都難以逃脫他的法眼。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即使是胤禛的人,仍然讓我感到害怕。
我跟著年氏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廳堂,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竟來到胤禛書齋院子門口。
我屏息立著,如雷轟頂,思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四福晉過生日的那年,我和怡寧在園子里亂走,然后就在梅香中遇到了撫琴的舜安彥。
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空l???從此簟紋燈影。
如果人生停留在我們聽琴的那一刻,舜安彥和怡寧相許,胤禛和我相知,今時的惆悵傷懷,應當都不存在了吧。
我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著年氏,她微微笑了一下,朗聲道,“爺說有話要跟姐姐說,我且去,在院子里溫些熱酒等候姐姐。”言罷便轉(zhuǎn)身而去,我看著年氏在一片白雪皚皚中的鮮紅的背影,驀然間有些傷感,為什么我總覺得她方才晏晏的笑意里有些我說不出的苦澀,是我多心了嗎?
我走進院子,書齋的門緊閉。我緩緩抬手,還未觸及門板之時,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我微微吃了一驚,抬眼看到胤禛不茍言笑的臉,神情還是清淡的,可一雙墨黑的眼睛卻硬生生揪住了我的心,他絕無僅有的膽戰(zhàn)心驚,已經(jīng)深深觸動了我的心。胤禛往門外看了看,便一把把我拽進懷里,把頭埋在我的發(fā)間。我心里一驚,雖是他的府邸,他卻仍舊大膽得令人心驚肉跳。可是盡管如此,我卻還是不能克制自己,輕輕伸手環(huán)住了他,同時微微翹起腳,用鞋跟把門掩在身后。
也不知過了多久,胤禛方才從我的發(fā)間抬頭,懷抱的力度卻并未減弱,耳畔響起了他低低的呢喃聲,“花楹,我的花楹……”他低聲喚著,喚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聲嘶力竭。
我聽了心中一蕩,用力抱住他,在他懷微微笑道,“放心,雖有驚,卻無險。”胤禛身體一僵,嘆息道,“既不能給你幸福,又不能護你周全,我……”
我聽了連忙從他的懷抱里鉆出,把手指按在他的薄唇上,笑了一下,皺著鼻子道,“是我自己的選擇,便是苦澀,也甘之如飴。”胤禛聞言一震,黑黑的眼睛深深凝視著我,我?guī)缀蹙统聊缭谀且黄钊诵募碌哪小?p> 半晌,胤禛淡淡一笑,伸手理了理我額前的碎發(fā),緩緩道,“什么也沒有你重要,留得青山在,懂嗎?”我呆了一下,慢慢才體會到他的意思,憂傷而惶惑,甜蜜而酸楚,深深地看了他半天方才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