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間,近一年的時光又過去了。
我一無所出,作為一個皇子的正妃,過門兩年卻始終未能生養(yǎng),致使十四沒有嫡子,無論怎樣都有些尷尬和難堪的。對于這件事,康熙,德妃或是我家的長輩們是十分焦慮,康熙在年初又給十四娶了一位庶福晉,這便是現(xiàn)成的證據(jù)了。德妃和額娘隔日就派人送補藥過來,都是些益于生育的。我瞅在眼里卻是啼笑皆非,但是想想自己現(xiàn)下的處境,不僅自己難堪,更累得十四和家里人都為我傷神,心里又不免有些惆悵傷感。
我盯著手中的書,耳朵里卻不免還是灌進聽雪一氣的絮絮叨叨。聽雪就是這樣,嘴上沒遮沒攔,心地卻是極純良的。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本,“小姑奶奶,你就別煩我了,看到桌上那些補藥沒?給各房福晉送去。”聽雪聞言便垮下臉來,嘴里不住地嘟囔,“哪有格格這樣的,自己不吃也就罷了,哪怕是倒了呢?也就是您……偏還送給別人,趕明兒她們都像母豬似的,一人生下一大堆來,格格的日子豈不是更加難過。”
我聽了撲哧一笑,口上卻責(zé)道,“什么時候才能有點規(guī)矩,這么大不敬的話是你說得的嗎?”聽雪嘟著嘴道,“奴婢話雖然說得難聽,可道理確實如此。格格倒是不愁,可是格格身邊的人都成熱鍋上的螞蟻了?!?p> 我默默瞅著地面,半晌幽幽嘆了口氣,“現(xiàn)在最難堪的人還是十四爺,子嗣單薄,每日里被皇上念,被德妃娘娘念,想想也知道壓力有多大。我愧欠他甚多,卻也只能在一旁干著急。你說說,我除了給各房送補藥,還能做什么?”聽雪聽了也沒說話,靜靜立著發(fā)愣。我嘆息一聲,重新拿起手中的書,可是卻看不進去了。心頭涌上淡淡的悵然,腦子里空空的。
這時聽雪忽然跑過來,二話不說跪在我的面前。我心里一驚,急忙將她扶起,卻見她已是淚流滿面,“格格……格格若真的疼惜十四爺,就好好跟爺過日子吧,等生了小阿哥,一切就都好了?!?p> 聽雪說出這話其實是大大地冒犯主子,可是打小一起長大,她們待我的那份心并不比我的家人差。我聽了雖是驚怒交加,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低聲斥道,“你說什么渾話,我的事也是你能管的?!毖粤T想起多日也不見得能好好說上一句話的胤禛,我如今連看他一眼都得躲躲閃閃偷偷摸摸的,一時間觸到相思之痛,淚水便潸然而下。
聽雪見我這樣,便又跪在我面前,哭著搖頭道,“奴婢錯了,只因一時心疼十四爺,竟忘了格格的苦,奴婢該死,哪里對得起格格這么些年的厚愛?!蔽椅⑽㈤]上眼,淚水卻還是停不下來,只能哽咽道,“洗把臉快把那些補藥送出去吧,十四爺在這邊用晚膳,省得他看了煩心。”
過了一個時辰還不到,十四果然含笑而來。
我默默地看著他喝茶,心里亂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不意他忽然抬頭盯著我,“各房里的補藥都是你送去的?”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的意思,便點了點頭。
十四默了一陣,看著我的眼睛十分歉疚,慢慢開口道,“我今日進宮,皇阿瑪恰在額娘那邊。說起我和四哥子嗣單薄,不免都憂心忡忡……”我聽了心里一緊,弘暉去年五月里病故,如今也只有兩個阿哥,子嗣單薄于他也是一大困擾。
十四見我沒有言語,皺了皺眉頭繼續(xù)道,“皇阿瑪心里著急,給我和四哥一人指了一個側(cè)福晉?!蔽乙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難辨,勉強定了定神才維持住淡然,“皇上指了誰?”
十四顯然對我的問題感到困惑,看著我道,“伊爾根覺羅氏,二等護衛(wèi)石保之女,我也沒見過?!蔽尹c了點頭,又問,“四貝勒呢?”十四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呆了呆才開口道,“年遐齡之女?!?p> 這個側(cè)福晉家世不錯啊,父親是湖北巡撫,兩個哥哥都是出了名的年輕才俊,尤其是那個年羹堯,在翰林院里任職,連康熙都公開表示過贊賞的……我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想了想又問,“你們都遵旨了?”十四臉色一白,卻不再看我的眼,低聲道,“是。”
十四的話才傳進耳朵里,尖銳的刺痛便由心上一陣陣蕩開。自我大婚后,胤禛還不曾迎娶過別的女子,也不曾寵愛過哪個妻妾。我一直相信他說的只爭朝夕,我天真地以為,霎那的擁有便是永恒,可如今,在殘酷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他還是選擇了遵旨,迎娶那個家世出眾的女子。
我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卻還是勉強保持著那可笑的鎮(zhèn)定自若,后來連十四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扶著我的身子問,“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差?手怎么冷冰冰的?哪里不舒服?”我看著他焦急的神情搖了搖頭,倔強地表示自己并沒有什么異常。
正在這時,望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不等我們問話便開口,“十四爺,格格,老爺和福晉方才差人過來通報,說薇主子要生了,只是情況不大好,請格格過去?!蔽衣犃诵睦镆惑@,方才的愁緒已是一掃而光,霍地站起身子就往門口走去。
十四也站了起來,在我身后喊,“你就準(zhǔn)備這樣去?望月,叫人備馬車,我和你們主子現(xiàn)在過去?!?p> 到了我家,云薇住著的跨院外站著不少人,從額娘到鈕鈷祿月華都站在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帶著各自的下人,院子里亂糟糟的。
我剛跨進院門,月華便扶著額娘迎了過來,“花楹,你可來了……這可怎么是好,云薇從天快亮的時候開始陣痛,這已經(jīng)一天了,怎么辦呢!”額娘六神無主地念叨著,身邊的月華一面柔聲安慰額娘一面道,“十四福晉,云薇的身子素來羸弱,又折騰了這么久,怕是不好,不如請大夫吧?!?p> 額娘轉(zhuǎn)頭頗為責(zé)怪地看了月華一眼,“女人生孩子,能不請大夫就不請吧……”我聽出額娘對于請大夫的事有些反感,可是又覺得月華的話有道理,正躊躇著,月華又開口道,“額娘,孩兒知錯了,都怪孩子太焦急,才會想出這個法子……不如咱們請薩滿太太來吧。”月華的聲音里帶著些懼怕,小心翼翼地跟額娘提議。
額娘這回倒是馬上點頭,轉(zhuǎn)身吩咐丫頭去請薩滿太太,一面慈愛地拍拍月華的手,“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啊……心都亂了?!痹氯A有些難為情地沖我笑了笑,我嘆了口氣,這叫什么事啊,大夫倒不如薩滿太太了?
我轉(zhuǎn)身往云薇生產(chǎn)的屋子走去,一面低聲吩咐聽雪,讓她先悄悄地找大夫來,不管怎么樣,只要能救命,薩滿太太也行,大夫也行!
走到屋子門口時兩個嬤嬤攔住我,“福晉,這里面您可不能去,有血光不吉利!”我有些懊惱地瞪了那嬤嬤一眼,那嬤嬤卻是極狡猾地,拉長脖子問不遠處的大姨娘,“玉主子,您說格格能進去嗎?”
大姨娘亦是瞪了那嬤嬤一眼,走到了門口,“你這老婆子越老越?jīng)]腦子了,這里面是什么狀況,能讓主子進去么!”嬤嬤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還不忘遞給我一個眼神,意思是您看不是我不讓您進去吧?
我嘆了口氣,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屋里傳來穩(wěn)婆和嬤嬤們說話的聲音,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聲音有些虛弱。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轉(zhuǎn)身一屁股做在門口的凳子上,怔怔地發(fā)起愣來。
薩滿太太的驅(qū)邪祈福的念誦聲不絕于耳,請來的大夫被攔在院子門口。
我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里那種不祥之感越來越重,各種不好的猜想重重地堵在我的心口,讓我窒悶不已。
我走到額娘跟前,看著愁眉不展的額娘道,“額娘,您想抱孫子吧?”額娘看了我一眼,平日里慈愛的臉上顯出不耐煩的情緒。
我自嘲地一笑,誰讓我問這樣的問題呢?于是我挨著額娘坐下身來,“如果云薇和孩子有什么事,不知道哥哥會怎樣……額娘,咱們不能見死不救啊,讓大夫進去看看,能想個辦法是個辦法,咱們不能自己堵死自己的路??!”
額娘像雕塑般地坐著,不理會我的請求。月華在一旁靜靜地立著,半晌方道,“額娘,讓大夫進去吧!他……他在那么遠的地方,現(xiàn)在指不定怎么心急如焚呢,您怎么舍得讓他那樣?按說孩兒亦是不贊成這個法子的,雖說如今很多人家也并不避諱,可是孩兒家教甚嚴,原先想起時也總覺得男女授受不親……可是額娘,孩兒現(xiàn)在不這樣想了,有什么比孩子的命重要呢?那是完顏家的第一個孩子??!”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月華一眼,她言語中的懇切讓我明白了哥哥在他心里的位置,我心中生出許多的感激。有這樣端莊大度的嫡妻,不能不說是哥哥的福氣,于是嘆了口氣,“額娘,孩兒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現(xiàn)在哥哥的孩子出生在即,孩兒心里亦是十分高興的,我們完顏家的孩子,我能抱抱也是好的??!”
我的話雖然是為了勸說額娘,卻是發(fā)自肺腑,說完這句話,自己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心中酸澀不已。額娘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我,眼中含著淚把我攬在懷里,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