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相與選擇

　　“來！霍兄弟，整一口?！?p>　　重新坐上桌，顧大強笑著舉起酒杯。

　　飯菜重新熱過，但霍千里卻再無先前的興致，勉強地舉起杯子跟顧大強碰了一下，直接一仰脖子倒進喉嚨里，重新沉默起來。

　　顧大強頓了頓，也將杯中酒干掉，然后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抓了一把炒花生放在桌上，剝開一顆扔進嘴里，“今天這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莫多想?！?p>　　“剛娃子一天沒事就喝酒打牌，輸了錢打婆娘是經(jīng)常的事，村子頭都曉得，啥子偷人只是他找的個借口而已，沒人信。”

　　“經(jīng)常的事？”霍千里登時面露憤慨，“村里也不管？這么多年！”

　　顧大強抽了口煙，嗤笑一聲，“把女子給顧家，從此不用管學(xué)費生活費不說，還能額外拿兩萬塊錢，這是一筆很簡單的算術(shù)?！?p>　　算術(shù)么......霍千里暗嘆一聲，開口道：“但我們村里應(yīng)該管管啊！”

　　顧大強沒有直接回答，“你記不記得今天穿個紅衣服站在最前面吃瓜子的女的？”

　　霍千里點了點頭，“她身邊那個男的應(yīng)該是她的老公。”

　　霍千里對這二人印象頗深，除開他們站在最前方，還因為當(dāng)時他指責(zé)家暴之時，他倆是幾個笑得最歡的人之一。

　　“那是許艷婷的舅舅和舅媽?！鳖櫞髲婎D了頓，直視著霍千里的雙眼，又補了一句，“親的?！?p>　　霍千里如遭雷擊，靠在椅背上。

　　他沒有再問，他敢來農(nóng)村做事，多少對農(nóng)村有些了解，已然明白了許家父母以及一眾親戚的態(tài)度。

　　而由此，他也明白了顧家上下對許艷婷的態(tài)度。

　　那不是一個家人，是買來的貨物，抑或者買來的......

　　他實在不愿意提起那兩個字，只好抿嘴沉默，拳頭無意識地握緊。

　　顧大強將煙頭扔到地上，伸腳踩滅，拎起酒瓶，給兩人的酒杯都滿上，然后主動碰了碰，“我們村上能做的，只能說是不要太出格太頻繁，就像今天這樣見血了肯定不行。但平日里隔三差五那些打錘割孽的事情，太多了，管不了。”

　　霍千里握著酒杯，扭頭看著窗外，想起那些沒有窗戶的土胚房，感慨道：“還是因為太窮了?！?p>　　顧大強抿了口酒，咂摸一聲，“你說得對，確實是因為窮?！?p>　　他剝開一顆炒花生，捏在手里，“三組有個老頭半年前查了個病出來，前幾天喝了農(nóng)藥，我找了村上唯一一輛火三輪往鎮(zhèn)上送，你也看到那個路了，我們又推又抬，渾身糊起泥巴，到大路口的時候老頭就已經(jīng)斷氣了。他那不是啥大病，但是要花錢，每個月五六百?！?p>　　“一組有個嫁過來的婆娘，生下娃不到兩個月就偷摸跑了，寧愿不要親生幺兒也受不得窮了?！?p>　　“二組河邊有家人的女兒初中還沒畢業(yè)就遭媽老漢兒送出去打工掙錢了，又遭惡人害死在外面，尸體都運不回來?！?p>　　顧大強拍了拍霍千里的肩膀，“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這地方，這種事，太多了。你才剛來，莫往心頭去，想開點?！?p>　　說完他舉起杯子，嗓門一高，強提一口豪邁興奮的氣，將酒杯一舉，“好了好了，話都說完了！來，整一口?！?p>　　霍千里看著他，沒有跟著舉杯，而是認(rèn)真開口道：“老哥，那就不能再窮下去了?！?p>　　這一刻，他忘記了彎道超車、建功立業(yè)的欲望，忘記了目睹困難之后的猶疑，只剩下最純粹的愿望，只剩下想要將這個村子改變，讓這些慘劇不再發(fā)生的熱血。

　　但意外的是，這句話一出，顧大強卻放下了酒杯，臉色也變得平靜。

　　沉默一小會兒，顧大強緩緩開口道：“其實在你之前，虎山村還來過三個幫扶干部?！?p>　　他微微仰起頭，面露回憶，“有一個跟你一樣，也是個大學(xué)生?！?p>　　“那位大學(xué)生也多厲害，是從燕京讀了書回來的，據(jù)說老漢兒還是哪個地方的領(lǐng)導(dǎo)。來了這兒，也說了和你剛剛差不多的話，立志要讓村里富裕起來?！?p>　　霍千里默默聽著，他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

　　顧大強隨后的講述也和材料上寫的一樣，那位豪情滿懷的大學(xué)生的結(jié)局，就跟村里那些動不動就把【一個小時】之類大話掛在嘴邊的村漢一樣，在飛快地繳械投降之后，得到無情的嘲諷。

　　“我跟你說句實話，有些事不是那么簡單的。這三年你不如就在村里好生過，想哈兒辦法，爭取早點調(diào)回城頭。你的吃住，政府有補貼，我也不會克扣。我們兩個好好配合，國家有政策就執(zhí)行，沒的也不給自己找事。你甚至不來村里，住在鎮(zhèn)上都沒關(guān)系，清清閑閑的耍嘛，時間一滿，我給你整個好評價，讓你回城交差交得漂漂亮亮的！要得不？”

　　顧大強看著霍千里，神色也很認(rèn)真。

　　霍千里愣了，他完全沒想到顧大強的態(tài)度會是這樣。

　　“我考慮一下。老哥，我有點累，先去休息了?！?p>　　強行維持著禮貌，霍千里打了個招呼起身回了房間。

　　接風(fēng)的酒局，算是不歡而散。

　　夜色深沉，二樓的房間里，霍千里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一個筆記本，時而沉思，時而寫寫畫畫；

　　一樓的餐桌上，意猶未盡的顧大強對著滿桌的菜，一口花生一口酒。

　　......

　　接下來的日子里，霍千里并沒有明確地答復(fù)顧大強的提議，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在虎山村的工作。

　　熟悉資料，熟悉政策，熟悉村子，熟悉村民。

　　村民們也漸漸熟悉了這位長相俊秀的大學(xué)生，一口一個霍干部叫得順口。

　　到了周五下午，便由顧大強騎著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摩托車將他送去鎮(zhèn)上，然后坐車返回錦城，周天下午再回來。

　　顧大強也沒有追問過，在他眼里，霍千里的行動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一個每到周末都要回去享受更好生活的人，于虎山村而言注定只是一個過客。

　　一個月的時間，飛速走過。

　　第四周的周五，霍千里再次回到了錦城，但這一次，他并沒有和前三次一樣一頭扎進圖書館，而是去往了蜀州大學(xué)的行政樓。

　　在自己嘗試找出解決辦法失敗之后，他要去請教自己的老師。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調(diào)頭去往了學(xué)校里的水果店。

　　“一共九十七。”

　　水果店老板將一大袋水果放在稱上，笑容可掬地報出了價格。

　　霍千里眉頭微皺，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可能用不了這么多?！?p>　　于是拿了個袋子取了將近一半出來，“就這些吧?！?p>　　水果店老板的笑容變得勉強了許多，懶洋洋地看了一眼稱，“六十二?！?p>　　霍千里嗯了一聲，從錢包里取出三十五塊錢放在稱上，拿起另外一袋便走了出去。

　　水果店老板一愣，反應(yīng)過來之后抽了抽嘴角，整日打鷹沒想到竟被鷹啄了眼，但他偏偏又無話可說，無可奈何。

　　十分鐘后，霍千里站在行政樓的某間辦公室門口，輕輕敲響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