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診

　　“略懂?！比筋佪p飄飄的吐出這兩個字。她不習(xí)慣向別人說謊，編出一個故事固然能夠掩人耳目一時，但往往說的越多，漏洞就越多。

　　冉云生見冉顏不愿意說，便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只道，“我也沒有重要的事，到城中我先尋個酒樓坐坐，等你回來。”

　　兩人商量好，便乘上馬車。

　　冉顏今日要看的兩名病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在蘇州城中的地位雖比不上齊、冉、嚴(yán)三家，卻也是有著連這三家都不敢輕易交惡的實力。

　　冉顏話極少，如非必要，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會主動挑起話題，因此一路上只有冉云生在說，她偶爾附和幾句。

　　冉云生亦發(fā)覺這個妹妹跟從前大不一樣，雖然以前話也不多，但總是柔柔弱弱的跟在她身后，極力的尋求依靠，所謂“小鳥依人”形容她再合適不過，然而現(xiàn)在，那眉宇間揮散不去的冷漠，淡淡的疏離，都渾似變了一個人。

　　這樣的改變，令冉云生心中隱隱作痛，在他看來，自己的妹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才會慢慢變成這個性子，遂一路都說著笑話，逗她開心。

　　到了城中，冉云生在一家叫做天香樓的酒樓前下了車，冉顏則轉(zhuǎn)道去了距離東市較遠(yuǎn)的盧家。

　　據(jù)說盧家是范陽盧氏的一個偏房，范陽盧氏在前隋有“一門三公主”的稱號，帝族之子女要找盧氏成親，帝族也要納范陽盧氏之女為貴妃。這是一個不下于滎陽鄭氏的高門大族，雖然蘇州盧家只是一個偏支，也已經(jīng)很了不得。

　　這次得病的，是盧家太夫人，昨日冉顏聽了管家敘述的癥狀，基本可以斷定問題所在，亦可以開方子，可這位老夫人乃是出自清河崔氏的嫡系女兒，相對于范陽盧氏，盧家反而與清河崔氏聯(lián)系更加密切，這位太夫人是連接兩家紐帶，在他們還沒有再娶到另一位崔氏娘子以前，太夫人萬萬不能出任何岔子，冉顏為表示足夠的尊重，便只好親自上門再診斷。

　　這次去求醫(yī)的人，雖得的都是怪病，卻沒有一個真正要命的，可盧家人已是一團(tuán)亂了，昨日也是家主盧弘晁親自去請，不第一個診治，估計盧氏都能恨上她了。

　　冉顏馬車剛剛在盧家正門前停下，便立刻有人迎了上來，“可是冉十七娘？”

　　冉顏帶著冪籬，透過皂紗看見了昨日去過莊子的盧府管家。

　　“正是。”冉顏微微頷首道。

　　盧管家略有些焦躁的神情一緩，喜道，“娘子一路勞累了，本應(yīng)當(dāng)先休息片刻……”

　　“不用?！比筋伖麛啻驍嗨目吞祝窒氲叫夏锴Ф撊f囑咐的要她溫和，便又補充一句，“太夫人的病要緊?！?p>　　因冉顏婉拒讓人過去接她，管家從天未亮便站在大門口守著，等到現(xiàn)在，心里又是焦躁，又是不快，但冉顏爽快的態(tài)度使得他心里生出幾分好感，連忙道謝，領(lǐng)著冉顏進(jìn)了大門。

　　門內(nèi)早已經(jīng)有一頂轎子等候，管家請冉顏坐上轎子。

　　由于唐朝時還沒有普及帶腿兒的椅、凳，所以轎也與后期不同，矮矮的，里面只能容納一人盤膝而坐或跽坐，冉顏是第一次乘坐這種轎子，有些不習(xí)慣，心說這盧家挺會擺譜，在家里頭還坐轎。

　　但是走了一會兒，冉顏便知道為何要乘轎了。盧家院子極大，整族的人都聚居在一處，分了好幾個大院子，各院相連，而盧氏太夫人的院子則是在所有院子的最后頭，若徒步走過去，至少也得一刻的時間。

　　抬轎的轎夫健步如飛，冉顏坐在里面卻極穩(wěn)當(dāng)。

　　冉顏到達(dá)太夫人的院子時，盧家所有人已然齊聚一堂，偌大的廳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約莫有三四十人，這似乎還只是嫡系子孫。

　　眾人看見帶著冪籬進(jìn)來的冉顏，紛紛起身相迎。

　　看著這一大家子，冉顏當(dāng)真沒有興趣一一見禮，只拜會過家主之后，直接道，“還是先看病吧。太夫人身體要緊?！?p>　　盧家大夫人面上不冷不熱，聽見冉顏這話，神情淡淡的道，“娘子隨我來?！?p>　　大夫人是齊氏氏嫡女，齊六娘的親姑姑，出身高貴，而且冉顏最近風(fēng)頭正盛，早已壓過齊六娘，她自然是不喜，甚至心里瞧不起冉顏，不就是模仿六娘冰冷的氣質(zhì)嗎？六娘冷美人的名頭不是一天兩天了，那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獨特氣質(zhì)，哪里是什么人都能裝出來的！

　　至于醫(yī)術(shù)，齊夫人更是不屑，小小年紀(jì)，瞎貓碰死耗子，救活兩個人，就能稱為醫(yī)術(shù)高超？若真是醫(yī)術(shù)如此了得，怎么之前絲毫不顯聲明？

　　林林總總，齊夫人心里是斷定了冉顏因為不甘于被冉家忽略，沽名釣譽想引起冉氏注意罷了。

　　盧弘晁心里不滿妻子的態(tài)度，卻有火發(fā)不得，誰讓她身后有個龐大的家族呢！

　　齊夫人不過是態(tài)度不冷不熱罷了，并未做什么過分的舉動，因此冉顏也不曾放在心上，隨著他們轉(zhuǎn)去太夫人的寢房。

　　寢房地方小，只進(jìn)了盧家?guī)讉€正主，還有他們的夫人。

　　屋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混合中藥和檀香味，越發(fā)令人難以忍受，幾位夫人均是屏住了呼吸，余光瞧瞧瞥向冉顏。

　　腐尸的味道都能忍受，這樣小小的氣味對于冉顏來說自然算不得什么，甚至連眸色都不曾變動絲毫。

　　“請哪位再詳細(xì)說說情況?！比筋侀_口道。

　　盧弘晁立刻答道，“母親已經(jīng)連續(xù)嘔吐月余，腹部常有疼痛，腹瀉，高燒時起，用了藥之后便退了下去，一旦停藥沒幾日便又會起燒，針灸用藥都未能止住嘔吐腹瀉，前日眼睛忽然出血，顏色血紅?！?p>　　冉顏點點頭，道，“我去看看太夫人?！?p>　　盧弘晁自然千肯萬肯，但冉顏是個未出閣的娘子，他自然不便陪同進(jìn)去，于是示意齊夫人一眼。

　　齊夫人也不知是不待見冉顏，還是嫌棄內(nèi)室氣味難聞，秀眉微蹙，卻還是挑開簾子，惜字如金的突出一個字，“請?！?p>　　冉顏進(jìn)了內(nèi)室，齊夫人和幾個女眷也跟著進(jìn)去。

　　冉顏取下冪籬，交給身側(cè)的侍婢，旁若無人的跽坐到榻前。

　　崔老夫人面色無華，形容枯槁，滿頭的銀絲，雖然人還醒著，但神色懨懨，看見有人進(jìn)來也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皮，又半瞇著上布滿紅血的眼。

　　齊夫人自從冉顏取下冪籬之后，便一直盯著她看，上上下下打量幾遍，眼里閃過一絲驚艷。一直以來齊夫人都是聽齊十娘說冉顏如何如何，說她模仿六娘的冷傲，今日一見，竟非如此，同樣是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可齊六娘就像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女神，而冉顏卻如包圍在人身側(cè)的黑夜，說不上孰高孰低。

　　“去準(zhǔn)備熱水和巾帕來?！比筋佉贿呎f著，一邊將手搭上了太夫人的脈。

　　齊夫人稍稍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婢出去準(zhǔn)備。

　　“太夫人，稍后我會為您治療，可以緩解您的嘔吐和腹痛癥狀，但需要脫下衣物，請您見諒?！比筋佅日髑笠幌麓蘩戏蛉说囊庖?。

　　崔老夫人無力的抬起眼皮，黯淡的眸中浮起一絲希望，要非是當(dāng)初她得夫君臨終囑托，崔老夫人早就想求一副毒藥了斷算了，這樣連拉帶吐月余，便是體格健壯的青年也承受不住，更何況是個老嫗?zāi)兀?p>　　冉顏看見崔老夫人的眼神，伸手力道適中的揉按幾個穴位。

　　片刻侍婢準(zhǔn)備的熱水已經(jīng)送來，冉顏卷起袖子，將帕子在熱水里浸濕，而后擰干敷在崔老夫人的眼睛上，放緩聲音道，“這樣能緩解您的眼疾，稍微休息一會兒。”

　　冉顏吩咐侍婢隨時給太夫人換帕子，趁這個時間，要了紙筆，寫下兩張藥方，順手交給齊夫人，“太夫人稟賦不足，素體脾虛，脾胃虛弱，飲食稍有不慎便會引發(fā)嘔吐腹瀉，近兩日暫停進(jìn)食，只服用流質(zhì)食物。比如米湯、藕粉、杏仁霜，每日服用六到七次。不要食用含油脂多的食物，不要食葷，不要食過酸過甜食物，直到不再腹瀉?！?p>　　齊夫人心中略有些驚奇，一般醫(yī)生看病，動輒就說一大堆專業(yè)術(shù)語，聽個半晌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病，而冉顏說的極為淺顯，簡單易懂。

　　簾外的諸人也都清楚的聽見了冉顏的話，盧弘晁因看不見里面的情形，不禁出聲問道，“可有藥方？”

　　內(nèi)室無人應(yīng)答，片刻便有個侍婢將冉顏的藥方遞了出來。

　　盧弘晁略懂醫(yī)理，一看之下，覺得這兩個藥方雖然從未見過，但開得再平凡不過，性質(zhì)溫和，沒有什么攻伐，心中不禁遲疑，這樣真的行？

　　冉顏仿佛知道他的擔(dān)憂，出聲道，“太夫人身體過虛，稍后我會用刮痧療法緩解太夫人的嘔吐腹瀉，再用一方退燒，然后使用二方調(diào)理。”

　　“刮痧？”

　　眾人面面相覷，這個名詞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每個醫(yī)生都有密不外傳的方子和治療辦法，因此他們也不便多問。

　　盧弘晁又道，“眼疾呢？”

　　“嘔吐過甚引發(fā)眼結(jié)膜下出血，一般可自行痊愈，熱敷一下癥狀會有緩解，如若嘔吐停止之后還未痊愈，我再開個藥方?！比筋佒乐嗅t(yī)看病常常說的云山霧罩，她說個“眼結(jié)膜下出血”別人即便聽不懂，只要明白沒有大礙，便也不會多問。

　　果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冉顏開始準(zhǔn)備給太夫人刮痧，因為需要太夫人脫衣服，所以只有齊夫人留下，其余人全部退出帷幔外面。

　　兩名侍婢服侍太夫人褪去衣物，冉顏從藥箱中取出油脂，正準(zhǔn)備起身，卻聽見簾子外面不知有哪位夫人悄聲道，“這是冉十七娘？我怎么瞧著不像？我在娘家時，?？匆娝c殷四娘在一處耍，那會兒可全然不是這個性子。”

　　那聲音極小，可是眼下甚為安靜，冉顏聽覺極佳，這些話一字不差的落入她的耳中。

　　殷四娘，殷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