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身形微晃,竟不敢與應知非對視。在他的感知中,應知非的浩然正氣如狼似虎,如有通天殺意,哪里還是儒生的模樣!
這分明就是個兇性大發(fā)的武夫!
他急于尋找破局之法,但他驚駭?shù)夭煊X,應知非這個“故事”,已然打動了多數(shù)人!
讀書人十年寒窗,追求的是什么?
廟堂高樓?功名利祿?
錯了!
那是泱泱天下大部分人都想要、也都需要的“俗物”。
那只是追求理想的手段和本錢。
而他們追求的,無外乎史頁一筆,無外乎身后千秋。
讀書人最想要的,就是如應凜一般的聲名。
他來時萬人相迎,他走后滿城縞素!
一代代讀書人最渴求的,就是這樣一個死法!
應凜是大秦的罪臣,但他輕易摘得身后名,成就了歷代文人畢生所求。
應知非娓娓而談,令人遐想萬千。
這些學子,倒也未必就相信了應知非。但就算其中有夸大、甚至干脆有假,都不影響他們心生向往。
應知非的“見聞”,符合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的審美。
任平一派人臉色陰沉,無力維持鎮(zhèn)靜。
他們設想過應知非的回擊,但沒想到,他竟用一個真假難辨的故事,吸引了在場所有人。
尤其任平,幾乎咬碎了牙。而他的驚怒中,還夾雜著深深恐懼。
他再清楚不過,自己攤上這樣一個任務,就是因為觸怒了方世青,一旦無功而返……
任平已經(jīng)顧不得其他,趁眾人心思不在,他裝作偶然,用視線掃過書生,目光強硬且狠戾。
書生接收到任平的暗示,心中叫苦不迭,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
他用盡全部心力,勉強找到一個反駁的理由:
“應大郎這是強詞奪理,就算橫武關百姓關照邊軍,他們又哪里能攢下如斯積蓄,供養(yǎng)整整十萬人。武者所需的資源何其浩瀚,僅憑尋常百姓……怎么可能!”
終于來了。
應知非冷笑一聲,忽地揚聲高喝:“你口口聲聲說,曾到橫武關游歷,但你的言辭之中,卻盡是憑空臆測,毫無道理!”
他朝北方一拱手,運起浩然正氣,立身堅毅,聲如洪鐘:
“自助者,天助之!北地雖然困苦,但北人最是堅毅!
“大秦疆域遼闊,人口眾多,朝中撫恤有限,難以面面俱到。若不能努力生產(chǎn),操持大軍所耗,莫非要讓北地生民,空守家園,仰天等死嗎!”
書生囁嚅片刻,強撐著說:“如你所言,北地困苦……”
“我等讀圣賢書,是為空口白話嗎!”應知非竟直接打斷了他。
他凝神聚氣,環(huán)顧一周,長聲喝問:“北地為何困苦,你竟還不明白嗎!”
無形的清氣隱隱回蕩,應知非的氣息猛然拔高。
那書生承受不住,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退了一步!
距離應知非最近的,就是宋文舟與賀北亭。兩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應知非眸中紫氣翻涌,一股有別于儒家的力量蓬勃欲出。
下意識地,二人對視一眼,臉上只有愕然。
他們出身亞圣學宮,也算見識不凡,但他們竟然不認識這股力量。
各大修煉體系中……竟然找不到接近的意蘊!
……
無人知道的是,已然回歸清澤的國師珍瓏,眼前忽有無限洶涌。
她本在湖心漫步,借清流濯洗玉足。
然而,就在剎那之間,珍瓏面上溫和盡斂,再也看不出女兒情態(tài)。
這一刻的珍瓏,是鎮(zhèn)守國運五百年的大秦國師。
她神情鄭重地拂開水鏡,圣湖之上波瀾起伏,所映現(xiàn)的,正是亞圣學宮。
“引動民意的,竟然是他?”
女子國師輕聲自語,臉上訝然昭昭。
……
比珍瓏更加震驚的,是應知非周圍的人。
方才那一聲厲喝,在眾人聽來如同質問,非但驚退了心懷惡意的書生,也讓其他學子滿面慚愧。
他們與那書生一樣,也是聽到這一聲質問之后,才堪堪醒悟過來。
才明白北地為何困苦!
事實上,即使在聽聞橫武關的故事之后,他們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直到應知非將他們點醒。
北地困苦……是因為北人將有限的錢糧,全數(shù)送給了邊軍!
橫武關百姓用心血供養(yǎng)大軍,視他們?yōu)橛H族!
一眾學子陷入沉默。
為真相動容的同時,他們懷有深深的愧疚。
他們最先關注的,竟是應凜的聲望,是天下縞素的傳奇。
而非締造傳奇的橫武關百姓。
身為讀書人,他們有負圣人教誨。
不約而同的,諸學子齊齊看向應知非,眼底神色極為沉重。
而此刻的應知非,心中也有重負。
一股慷慨的血性,在他的心骨中澎湃。一幕幕情景在腦海中交疊,如同閃回一般。
那是“應知非”在橫武關的經(jīng)歷。
他不曾親眼見證,但卻有難以訴說的深情,烙印在他的記憶中。
那情感太熱烈。
以至于,就算換了個芯子,回顧往事之時,仍如切身體會一般。
恍然間,應知非眼前浮現(xiàn)一個個身影。
有萍水相逢的向導,怕他與金顏觸景生情,強忍生離死別之苦楚,故作積極地安慰二人。
有喪父喪兄、喪夫喪子的婦人,將家中男丁的衣裝拆拆補補,為他們趕制出衰服。
還有滿面皺紋,皮膚皸裂的老者,用一雙爬滿風霜痕跡的手,顫顫巍巍地,給他們捧來熱粥。
說是粥,但筷子完全可以插直,根本就是滿當當?shù)母娠?。在橫武關,這是軍營之中才有的珍饈。
更多的,是他看不清形貌的面孔。
回憶似乎染上了水色。
應知非突然意識到,原主出城祭父那一日,身后跟了無數(shù)人,他卻誰也不曾記住。
因為那一日,他眼中的濕潤從未消退。
北地的寒風,也不能拂去滿眶熱切。
應知非對這個世界沒有歸屬感,但這些畫面令他動容。
這是屬于他的情感,與原主、與應家、與這具身體毫無關系。
橫武關百姓的堅毅不輸邊軍,他們亦是保家衛(wèi)國的力量。
他們讓應知非想起了另一群人。
另一個世界的人,數(shù)以億計的故鄉(xiāng)人。
應知非眸中水光滾動。
下一刻,浩然正氣沖破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