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睡醒后,不見了枕邊人,卻只看到了簫簫。她沒想到簫簫會特地來看她,她對蕭鴻的情意誰都能看得出來,但人家畢竟對蕭鴻有相救之恩,又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她也不好冷言相待。
簫簫倒了杯溫水遞給她,彎腰時耳邊搖晃的小辮子俏皮可愛,頸間紅繩上掛著個橡栗模樣的黃玉吊墜,干凈的小臉和微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都很難讓人跟初見時邋遢的人聯(lián)系起來。
“伯雁哥哥出去打探你朋友的消息了,很快就會回來,福生陪公主在樓下坐著,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我?!焙嵑嵮哉勊剩m是個十來歲的少女,看起來卻很懂事,不禁讓她想起了葉菀,也不知徐秀獨自來了昌西,只剩她一人會不會覺得孤單。
“多謝你,我左手還好著呢,自己可以的,你去玩吧?!?p> 她聽了反而朝前坐了坐,幫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fā),輕聲道:“我聽容律說過姐姐在恒城的事,姐姐的所作所為我能理解,也十分敬佩,但只是除了伯雁哥哥以外的人會這么想,身為夫妻想要恩愛如初是不可能的。
姐姐試想,若是從小疼你愛你的父母兄弟一夕之間都死了,而伯雁哥哥本可以避嫌卻偏要參與其中,在你父親死后還要給他潑臟水,不管是出于什么緣由你都無法和他安心在一起吧?
話說回來,縱使他能原諒你,你讓他又有何顏面見九泉之下的父母,你要讓他永遠背負著對父母的愧疚陪你一輩子嗎?姐姐昨日如此英勇無畏,必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吧,真要彼此心懷芥蒂過一世嗎?”
桓清并非沒有想過,只是沒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番話,心臟似被她的一字一句碾了個粉碎,卻無法否認她說的都是事實。她當然不愿意要這樣的感情,那對她而言每時每刻都是煎熬,還不如就讓他去恨她算了。
“簫簫年紀輕輕便能看透人心,才是令人佩服。”她不動聲色道。
“姐姐莫要誤會,我非是要挑撥什么,只是不希望姐姐和伯雁哥哥懷著遺憾和悔恨生活,那對誰都不好,不是嗎?”
是啊,明明就是個普通人,卻非要學人做什么君子圣人,做了卻又無法承受失去,豈不是自取其禍,又有什么好悔恨遺憾的呢?
她淡淡笑了笑,推說累了,便將她打發(fā)出去,自己躺在床上,礙于胳膊和手上的傷無法亂動想要翻來覆去都不得,煩躁一陣昏昏睡去。
夢醒后驚悸連連,卻見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竟然睡了一下午。
“做噩夢了?別扯著傷口?!笔掵櫜恢獛讜r回來了,本正在喝茶,見她猛然驚醒,忙跑到床邊。
盛夏本就炎熱,如此一折騰不僅頭上冒了汗,后背都也被汗水打濕了,蕭鴻取來干手巾一邊幫她擦拭,一邊安撫。
“徐秀有消息了嗎?”
“嗯,他還在大王府,還傳出信兒來教我們不要擔心,他為那淳于嘉畫完畫像就會走的。你別出去了,我讓人將晚飯端過來?!币膊坏然盖寰芙^便出去了。
香煎魚,烤排骨,紅燒肉……滿桌子都是她愛吃的菜,桓清卻神情怏怏,意興闌珊,喂她一口要嚼個十來次。
蕭鴻縱使再粗心也看出了不對勁,難不成兩月不見胃口都變了?
“我真糊涂,你如今有傷在身,多半不想吃這些油炸腥膩的東西,我去換些清淡的來。”
“明明是我對你不起,你干嘛還要對我這么好!”桓清將勺子朝碗里一甩,莫名其妙發(fā)起脾氣。
蕭鴻剛起身又坐了回去,頓時氣急發(fā)笑:“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我對你冷言冷語你怪我,對你好你也不滿意,到底要我如何做?休了你你才罷休?還是說你喜歡上了別人,故意氣我好放你離開?”
“嗯。我們分開算了,仇人就是仇人,有了隔閡還勉強在一起實在是不痛快,這對誰都不好!”桓清撇過頭,說完便后悔了。嗯什么嗯?亂說什么瘋話?
“你!你還真敢說?!”蕭鴻將筷子朝桌上隨意一摔,氣得在房中不停地走。
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修復感情好好珍惜她,她卻還要為了這點不痛快如此計較,仿佛那個父母親人一昔離去的人是她,仿佛那個受了委屈的是她?為了自己的十分快意哪怕忍受一點委屈容忍一點瑕疵都不愿意?他到底是為什么會喜歡上這個自私無情的女人?
聞聲而來的簫簫匆匆闖了進來,蕭鴻也不想被人看笑話,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筷子。
“姐姐定是有傷在身心情不好吧,伯雁哥哥寬待些?!?p> 余光見她正要上手搭上蕭鴻的肩膀,桓清冷哼了一聲:“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何必假意勸解。”
簫簫被她說的臉紅慚愧,飛快朝蕭鴻看了一眼,便要跑出去,卻正被他逮個正著:“站??!”
“有句話我只說一遍你們兩個都聽清楚,我只有她這一個妻子,此生也不可能再喜歡別的女人。再敢離間我們夫妻關(guān)系,就別在我面前出現(xiàn)!”蕭鴻說完,又一次狠狠將筷子拍在桌面。
簫簫吐了吐舌,溜了出去。被戳破意圖后心中難免愧疚,但也怨蕭鴻不知好歹。她的話聽起來似乎是在挑撥離間,但也確實是他們之間難以漠視的問題不是嘛!
房內(nèi)終于又恢復寧靜,桓清心虛,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聽到燭火畢畢剝剝的聲音,抬手一捏將分叉的燭芯掐了下來。
蕭鴻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排骨,放在茶杯里涮了涮遞到她嘴邊。
“你這樣弄都沒味道了……”桓清細聲抱怨,偷眼望了他一下。
他將那肉放回自己碗里,重新夾起一小塊,桓清這才張嘴咬住。
“居然不生氣?不是應(yīng)該罵我挑三揀四難侍候嗎?”
蕭鴻本就在氣頭上只是竭力忍著,聽了她這話更加氣堵:“你今日真是皮癢了?。俊?p> 她吃完嘴里的排骨,將凳子朝他那邊踢了踢,靠著他坐下,賠笑道:“我錯了,不該亂說話的,你別生氣,我沒喜歡過別人,我只是怕你將來后悔,怕你以后會更加怨恨我討厭我,到那時我可能就真的接受不了,我會……總之,我以后再也不說這種話了,你原諒我這次好嗎?”
他鼻子輕哼一聲未置可否,自己夾著菜吃了起來。
“……呃,不過我覺得你也要道歉?!?p> 蕭鴻斜睨她一眼,冷冷道:“我道什么歉?因為待你太好所以令你失望了?”
“你一生氣就喜歡摔筷子,難道不應(yīng)該跟它們道歉嗎?可惜筷子白長了腿,竟逃不出你的手心。”桓清慢慢將凳子挪了回去,聽這陰陽怪氣的,看來還沒消氣。
蕭鴻按住凳子,笑道:“你沒白長了兩條腿,不一樣逃不出我的手心?行了,別來回動了,還知道自己一身臭汗熏人啊,待會我讓店里燒桶水幫你洗一洗。”
“你幫我洗?”桓清驚道。
“怎么,又不是沒洗過,你這手能沾水嗎?我想你應(yīng)該不希望簫簫幫你吧,公主金枝玉葉不會肯的,再沒別人了?!笔掵櫼粩偸?,挑眉望著她,“你今日無故惹我生氣,我卻還要伺候你,還不知足?”
“……知,知足?!被盖邈?。
敢不聽嗎,她要再繼續(xù)惹他不快,真將他惹毛了如何收場?
反正她如今是病人,病人是不必忌諱這許多的,不是嗎?事實上蕭鴻確實將她當成需要伺候的病人,別說言語調(diào)侃了,便是從神情上看也像是并無絲毫綺念?;盖宕蟾袘M愧,也覺有些異樣,是不是自己身上傷疤太多,讓他連抑制情|欲都不必?
“雖然那陸無恤走了,但這里畢竟還是淳于嘉的地方,明日我便送你們?nèi)シ背顷愄啬抢镒∫魂囎?,那里山清水秀適合你休養(yǎng),縱使打仗了也能躲入山林,總是較平地安全些。”蕭鴻幫她擦干,換了里衣,一切做起來自然得像是在伺候小孩子一樣,桓清也不再拘謹害羞。
“什么打仗,什么陳太守……你幾時認得什么繁城太守?”桓清回過神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繁城她記得,似乎是在疊石城的東北方向,是當初陸無恤擄走她后所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那里崇山峻嶺,連綿不絕,故而人煙稀少。
只是,為什么會突然提打仗?
“沒有打仗,我只是假設(shè)。陳太守就是陳仆射的長子陳璧陳令辭,你應(yīng)該也認得吧?”
“你怎知我認得他,我似乎沒跟你提起過?!?p> “你還記得陳仆射當街訓子的事嗎?那時你便說過,同為玉器果然雕琢不同,陳琮和陳璧不皆是玉器嗎,你當時是在說他沒錯吧?陳璧曾在前溪任職縣令,你當初從煙嶺關(guān)逃來祁國后在前溪住過,而后因為徐秀的緣故結(jié)識了他?”語中雖是反問,面上卻是胸有成竹的確信感。
桓清眨著眼驚喜地看著他,你也有這么細心的時候?
蕭鴻白了她一眼,不服氣道:“怎么,你夫君在你眼里就是個蠢頓無知的莽夫?”
“對哦,你以前那么蠢頓無知我都愿意嫁給你,我也太好了吧?!?p> 蕭鴻一氣,將她攔腰一抱丟到床上逗弄起來,那只受傷的手臂無力地甩在外面完全使不上勁,桓清連連告饒,明日還要趕路,養(yǎng)精蓄銳為要。
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雙手撐在兩側(cè)不再動作,在她臉上端詳了一會兒,纖直細黑的眉毛下雙眸清亮明澈,英氣中透著柔和,鼻子中正挺雋生得恰到好處,唇邊的小酒窩又憑添了些可愛之氣,除了眼角多了絲媚態(tài)與初見時毫無二致,他動情地朝她唇上一吻,卻起身道:“我去通知他們一聲,準備下路上用的東西,你困了就先睡。”
北上之路,諸行順利,有三個高手在,路上的毛賊根本不值一提,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與昌西作對,今年唯有這繁嶺一帶風調(diào)雨順,昌西境內(nèi)卻是連日干旱,春夏之際只下了一場雨。
蕭鴻為了讓簫簫小丫頭徹底死心一路上不斷當著她的面與桓清親昵,還凈說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肉麻話,而一旦到了客棧房里又像是禁欲的君子一般,除了偶爾特別開心親一親臉頰,便很少碰她。
依祁國的規(guī)矩,未免有礙生產(chǎn)勞作,守孝之制以月代年,故而尋常人只需守孝三月有余,而蕭鴻與徐秀不同,他從來都不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并非是她對此有什么怨言,而是如此的他實在是不像過去的蕭伯雁。
桓清對此唯一的解釋是,他心里對她還有怨恨,卻又不甘心與她分散,所以一邊死命對她好,一邊又不愿太過親近。若是照往日的想法她是不愿意要這樣的感情的,但如今卻更多的是心疼和不忍。簫簫說得沒錯,真能毫無嫌隙恩愛如初的,除非是沒心沒肺的不孝之人,而蕭鴻顯然是重情義的,不論是對他的父母還是對她,他都無法放下也不愿拋棄。
既如此,一切便都由著他吧,哪怕將來他對自己的愛消磨光了而只剩下怨恨,她也無怨無悔。
想通之后,她便不再總是為蕭鴻的心思所糾結(jié),二人之間也默契地不再提起往日之事。
然而安穩(wěn)的日子不到半月,蕭鴻便帶著容律離開了,臨走前還將陸無恤的底細打聽了個一清二楚?;盖逶绫悴碌剿麃磉呹P(guān)并不是為了游玩那么簡單,他不愿說她也懶得問,畢竟自己過去對他也瞞了不少事。
蕭鴻以往心直豁達是因為錦衣玉食無需憂慮,而今再不同往日。人未必都能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成長,但總歸是要成長的。
簫簫雖是小丫頭,人卻身手靈活有點功夫底子,一直央求他帶著她一起走,他也怕她留下惹桓清心煩,但后來又想帶一個姑娘在身邊似乎更會令夫人擔心,便還是將她們一并留在了繁城。
此地地勢與煙嶺關(guān)有些相似,兩邊盡是天然的山嶺屏障,巍峨險峻,易守難攻。據(jù)當?shù)匕傩照f此地以前盜賊橫行,陳太守一來便開始整頓吏治,勸課農(nóng)桑,不久后便清剿了當?shù)刈畲蟮姆送筋^子,招降余眾,令他們改過從善,墾荒耕田。時常為民排憂解難,一月間繁城內(nèi)外能走好幾趟,在家的時間反而是寥寥無幾,加上去年老天脾氣好,地里收成不錯,上任不久民眾對其已是贊譽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