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多奇怪的動物啊。
那么癡迷于自我分析,卻又那么喜歡自我欺騙。
或許我的寫作,就是在同時做這兩件事?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真是說得狹隘了點,應該換成:人為悅己者容?;氐紸市后,冉存去做了個小手術弄掉了臉上的疤痕。鄰居大媽都說沒想到他稍微捯飭一下看起來還挺清秀。
當然,這是在淳于真離開A市之后,她當然會離開,只不過她偶爾再回來。
她每周四都會打來電話,對冉存來說來電的時間是在傍晚。他逐漸習慣了,覺得很安穩(wěn),只要一到周四就可以聽到她的聲音,這樣想著日復一日的生活被賦予了實在的意義。就像從前在小鎮(zhèn)的時候,每周都盼著能去她的花店。
此后的兩年里,真正在一起共度的日子加起來有39天。冉存應該滿足的,畢竟她肯從遙遠的地方飛到A市,雖然不會久待。
可是有時候他也會突然委屈起來,譬如這一天,在他一邊煮著粥一邊和遠隔重洋的人煲電話粥的時候。
“淳于真,你那邊好熱鬧啊?!?p> “嗯,我在鄰居家,他們過感恩節(jié),請我一起吃飯?!?p> “噢?!彪娫捘穷^鬧哄哄的,透出一種節(jié)日的喜慶,冉存聽見淳于真好像和一旁的人說了些什么,然后熱鬧的聲音逐漸遠了。
“我現在在這講話可以聽清嗎?”
“嗯。”
“最近有沒有寫新的文章?有的話講給我聽聽?!?p> “寫了?!比酱娴吐曊f了兩個字就沒再說下去。
“冉存,你心情不好?”
“沒有?!卑?,她當然不會信的,冉存的謊話什么時候騙得過她,更何況他掩飾不了自己的低落。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可以去找你嗎?我去訂張機票。”冉存問。
對面沉默了幾秒。
“我也許過些時候就會回A市的?!?p> 這是一個婉拒,她不喜歡冉存過多地介入她的生活,雖然他們有了那樣親密的關系。
“淳于真,我想你了。”冉存總是想她的,但這么說出口的時候并不多。
她笑著輕聲說了句“是嗎?”看,她從來不說我也想你。
“我有時候幻想,我們是一對異地戀的普通情侶?!比酱鎿Q了一只手拿電話,按了一下電飯煲。
“我不是說過不想給我們的關系下一個定義嗎?”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也很堅決。
“淳于真,我不會和別人一樣的,我不會用這層關系綁住你......”他為自己辯解起來?!拔抑皇?,只是想確定......”
“不想綁住我?那你現在在做什么呢?”她的語氣像是個循循善誘的老師。
“我......”冉存無話可說。
人總是貪心啊,得不到所求的時候覺得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得到了一點卻又想要全部占為己有。
冉存突然想起有那么一次,在A市的某酒店房間里,他在她身下渴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她對他說“我們只要彼此聯(lián)系就夠了,不需要互相擁有?!?p> “我這邊還有其他事,就先掛了,有空再聯(lián)系?!彼郎厝岬卣f著不那么溫柔的話,然后就留下了一串嘟嘟聲。
這是兩年來最短的一個電話。
他們或許永遠不會成為情侶,因為他們之間不是平等的關系。
永遠等待著被她救贖和溫暖的冉存無法和美麗而強大的淳于真站在一起。他不是一直都在接受她的給予嗎?
他可以給予淳于真什么呢?“別去關心這道疤了,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不是這個。”淳于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
冉存思考了很久,不小心把電飯煲里的粥煮成了米飯。
淳于真從來不說假話,至少對冉存沒有。一個月之后,她回到了A市,她早些年在國外出版過的幾部影集現在打算在國內出版。
-淳于真,這次你來我家里好不好?你還沒來過我家。地址是A市中山路107號。
在淳于真表示自己到達A市的消息下面,冉存發(fā)了這樣一條。之前都是在淳于真常去的酒店,他從來沒有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但這一次是不一樣的......他有點害怕她不答應。
-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讓冉存開心地大叫出聲,在周圍人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中想起來自己現在在公交車上。
冬天的衣服厚重,左一件右一件的,要不是這樣,他們倆的衣服也不會這么扔了一地,冉存想起自己看電影的時候總覺得這種情節(jié)太夸張,哪就脫上幾件衣服的時間都等不及了,現在換到自己身上才知道藝術真的來源于現實。
“怪不得你不寫小說,也從來不寫愛情,唉,只看你這原地踏步的吻技也知道你寫不好的。”淳于真從他的身上挪開,在冉存身邊側身躺下來,兩人擠在床上。
她把手搭在冉存的肩上,輕聲打趣他?!澳闾狈ξ蛐粤?。”
冉存哼了一聲表示聽到了,感覺腦子還有點沉浸在剛才的感受中緩不過來。
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餓嗎?想不想喝我做的湯?”滿足的疲倦,讓人有點困,但是冉存記得淳于真一向不喜歡吃飛機上的東西,估計這回也沒吃。
“嗯,有點餓了?!彼哆^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懶懶地靠在床頭。
“淳于真?!比酱娲┖靡路蛩阆麓仓鬁?,但站起來之后又坐在了床邊。
“嗯?”
“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很討厭喝酒嗎?”
“為什么?”
“是因為我父親。我小的時候,他一喝醉就發(fā)瘋一樣地打人。所以我從來不喝酒也討厭看到任何人喝酒?!比酱姹M量說得平淡而清楚?!澳阋埠染?,可是我不討厭你喝。因為,其實,根本就不是酒的問題,對吧?”
淳于真顯然覺得冉存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她沒有要阻止他繼續(xù)說的意思。
“其實酒不會讓人發(fā)瘋,喝酒也不意味著會變得暴力。是那個人錯了。不是酒錯了?!比酱嬖囂街兆∷氖种?。“其他的事情也是一樣。相同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結果會不同的?!?p> 她的目光落在了冉存的那只手上,又沿著他的手臂慢慢滑動到他的臉。和她四目相對的瞬間,冉存知道淳于真已經明白了他的所指。
“淳于真,我們可不可以開始一段正式的、嚴肅的戀愛關系?我知道我還不夠好,但是我會變的更好的,為了你?!比酱婀淖阌職庹f著,手稍微用了點力,想試著慢慢把她拉近一點。
但她坐著沒動,有點復雜地看了冉存一眼。
“正式開始一段戀愛?然后呢?然后我們在一起生活,過柴米油鹽的日子,又或許時間久了我們會結婚生子,你是這么想得嗎?這樣對很多人來說確實不錯,但對我來說不是?!?p> 她似笑非笑地說完這些話,臉上的所有表情立刻都消失了,把冉存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拿下來,系著襯衫扣子。
“你,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所以不想和我一起?或者是,你不想,只和我在一起?”
冉存緊張起來,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淳于真,小心翼翼地,怕漏掉了她的一丁點表情。
淳于真輕輕嘆了口氣?!拔也幌朐俳邮芩^的戀愛或者婚姻了。不是我不能忠誠,而是我不愿被所謂的親密關系捆綁而放棄去更廣闊的世界闖蕩,然后去守在某個固定的地方了此一生。如果那樣,我就不是我了?!?p> 她抬手撥了撥冉存的頭發(fā),湊近他的臉。“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肯給我做湯嗎?”
“當然?!彪m然有點似懂非懂,但冉存立刻肯定地點點頭。
冉存做飯的手藝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做自己擅長的菜做得很好,不擅長的做得很糟,但他只會給淳于真吃自己做得好吃的東西。
熱氣蒸騰的兩碗湯擺在桌上,她小心地嘗了嘗,夸冉存的手藝好,眼里流露出暖意。
冉存在桌子那頭看著她吃,燈光下她的輪廓柔和,讓人覺得很親近。
冉存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在那個還沒被改造成花店的廢棄小酒館里,他們兩個在燈下對坐的樣子。那時候的他絕不會想到這么多年以后他還能坐在她的身邊。
“淳于真,你說過你不喜歡下定義,那為什么要給一段親密關系下定義呢?”冉存若有所思地說,明明只是隔了張桌子,可望著她的像是隔了萬水千山一般。
“嗯?”
“難道住一個屋檐下又或者同床共枕就是真正的親密嗎?只要心意相通就算在天涯海角也無所謂吧?!比酱嫱蝗缙鋪淼貓远ㄗ屗约撼粤艘惑@。
看著淳于真光潔美麗的臉龐,會讓他產生一種近乎心酸的幸福感,讓人覺得這個世界的存在很值得?!按居谡?,你想去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我都愿意陪你。如果你就是想自己去,那我永遠都在這等著你。但是讓我用愛人的身份等你好不好?”
淳于真詫異地抬起頭,向他投來意味不明的一撇。要不是她把湯喝完了,估計就會像十年前聽到冉存那句“你就是我的信仰”時那樣把嘴里的東西噴個干凈?!斑@就是你想要的親密關系?”
冉存慎重地點點頭,隔著桌子默默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怕她站起來就走。
沉默。讓人不安的沉默。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嗯,讓我好好想想?!?p> 不是拒絕,是要認真考慮,僅僅是這樣冉存就已經大喜過望。冉存心里沉甸甸的,是一種滿懷希冀的沉重。
巨大的黑暗猝不及防地落下來,眼前的一切都在一瞬間隱沒了,窗外的夜色潮水般涌進了剛剛還明亮溫暖的小公寓。
原來是停電了啊。冉存松了口氣,最后一絲燈光消失之前他好像看到了淳于真的微笑,一個帶著暖意的、安慰人似的微笑。
在一片暗色中,冉存毫無預兆地說:“要是有一天我嘗試寫小說,你一定會是故事的主角。到時候就寫所有我知道的關于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