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民間照例是鬧花燈的時節(jié)。盡管還是白天，便有不少好事的將自家新做的花燈高高懸掛在了外頭，更有大戶人家正在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晚上猜燈謎。而依著初一十五佛寺上香的慣例，這一日竟是從早上便鬧騰了起來，而晚上皇帝還要奉請?zhí)笊衔屮P樓觀燈，那場面更是恢宏。
太后皇帝在太極殿早朝，崔夙卻換了一身尋常裝束，正在清點今日要帶出宮的東西。太后信佛，但宮中卻只有小佛堂，若要年年歲歲初一十五出去上香，卻不免驚動巨大。因此，從三年前開始，便是崔夙接下了這樣一趟差事，每逢初一十五便去云祥禪寺上香，同時代替太后施舍佛前香油。
她帶了沉香豫如，又點了兩個小太監(jiān)隨行，內(nèi)中便有剛剛調(diào)過來的沈貴。一行人來到麗景門，便有當(dāng)班侍衛(wèi)左重殷勤地迎了上來，驗看腰牌之后便笑道：“郡主今日又是代太后到云祥禪寺去上香么？”
見崔夙點頭，他便不無討好地解釋道，“前幾日京城遭了雪災(zāi)，聽說壓塌了好幾間民房，京兆府那邊已經(jīng)是忙翻了天。卑職聽說，外頭不少富貴人家都在借著上元節(jié)的機會舍粥作善事，云龍禪寺這京城第一寺更是除了粥鋪之外，還置辦了不少衣服要散出去，今日那里必定是人山人海?？ぶ髂耸墙鹬τ袢~，今日最好多帶幾個人出去，否則就怕有了閃失?！?p> 崔夙雖然久居宮中，但每月有兩次出宮的機會，對于這些事情自然心中有數(shù)。聽得大雪壓塌了民房，她的眉頭一蹙，心中更是一沉，待聽得左重勸她多帶人，她卻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左大人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帶的人越多，越顯得招搖，還是就這樣的好?！币娮笾剡€要再勸，她便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隨即便在沉香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京兆尹那里就要倒霉了！”左重嘟囔了一句，想想仍有些不放心，隨即招手喚來一個心腹部下，細(xì)細(xì)吩咐了幾句后，就打發(fā)人去京兆府知會一聲。
馬車從麗景門出發(fā)，繞過內(nèi)護(hù)城河，便轉(zhuǎn)入了朱雀大街。崔夙從車簾的縫隙中往外看去，但見大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不由很想跳下馬車去人群中走走。可是，那一縷沖動很快就被壓了下來。
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了，那個替自己遮掩圓謊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她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坐著的沉香和豫如，心中不由冷笑了一聲。
云祥禪寺位于京城北門附近，一向都是香火最盛的佛寺，逢初一十五，前來爭搶頭香的善男信女往往會擠得頭破血流，而今日，這里更多的卻是衣衫襤褸的窮苦人。
崔夙一下馬車便看到了那一副喧鬧的場景，禪寺大門東側(cè)的墻頭盡處，擺放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旁邊的中年僧人正一勺一勺地往面前捧來的破碗中倒著粥。不遠(yuǎn)處的地上亂七八糟堆著無數(shù)衣物，有的甚至連本色都難能看清楚。而那些排著長龍等待熱粥和衣服的人，則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小姐！”
聽到沉香這聲提醒，崔夙本能地壓住了心頭種種情緒，舉步進(jìn)了寺門。和外面那一副悲愴的氣氛相比，里面則肅穆得多，往來的善男信女或是嘴上念念有詞，或是自寺門起便開始頂禮膜拜，或求財或求子或問前程或求姻緣，總而言之，成千上萬的虔誠誓愿無不往廟中供奉的菩薩疾沖而去。
崔夙熟門熟路地踏入大雄寶殿，正在四下尋找那個相熟的知客僧，便有一個年輕僧人匆匆迎了上來，當(dāng)頭便深深稽首道：“住持方丈正在念叨，崔施主果然還是準(zhǔn)時來了！”
念叨我？怕是念叨那香油錢才是真吧！
和宮中那些女人不同，崔夙自小便不信佛道，剛剛?cè)雽m那會，那些做法事的僧道之流往往被她整治得哭笑不得。如今年歲漸長，她方才隨波逐流，但骨子里那脾性卻依然難改。她向來不明白，太后于其他事務(wù)上精明果斷，為何卻偏偏對佛教情有獨鐘。
在幾個僧人幫助清道的情況下，她很快上了香，默默禱祝了一陣方才起身前往后邊。她前腳剛走，便有無數(shù)人填滿了她的位置，無數(shù)的青煙繚繞直上。
“惠光大師，這是此次的香油供奉?！彼疽馍蛸F將一只楠木盒子送了過去，隨后便肅聲道，“太后的意思是，本月經(jīng)文還是念原先那些，只是還想求一些靜明大師手書的經(jīng)頁?！?p> 那方丈惠光生得紅光滿面，雖然早就過了花甲之年，卻依舊不顯半分老態(tài)。他細(xì)細(xì)聽著崔夙的話，末了連連點頭道：“太后的吩咐，老納記下了，必定會照辦。只是，靜明大師手抄的經(jīng)頁如今只有七十九張，待加上兩頁湊足九九之?dāng)?shù)，再讓郡主帶回去，不知郡主可能耐下性子等待？”
崔夙雖然骨子里不信佛，卻對那位刺破食指書寫了幾十年佛經(jīng)的靜明和尚很有些欽佩。不管其目的真正如何，這份毅力終究還是可貴的。當(dāng)下她沉吟片刻，便點點頭道：“如此我便盤桓一會好了，待到經(jīng)成，還請惠光大師派人來知會一聲?！?p> 千佛塔，觀音堂，舍身巖……崔夙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地逛著，見四周始終涌動著無數(shù)善男信女，不由意興闌珊。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干脆找一間禪室慢慢等待時，旁邊的人群突然沖突了起來，一陣推搡擁擠之后，她一時不耐煩，見邊上有個小門，便胡里胡涂地跨了進(jìn)去，穿過一條漆黑的甬道，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她發(fā)覺自己居然到了寺后的舍利塔。
雖然和沉香等人失散，但由于自己仍在寺中，她也懶得回頭去找人，便緩緩?fù)白?。傳說這里的三十九座舍利塔都是歷代高僧羽化所留，有的留有舍利，有的則是肉身成圣，但是，這里等閑不向外人開放，剛剛她走的那條大約原是寺內(nèi)僧人所走的。
在那座最高的舍利塔前，崔夙停下了腳步，手掌情不自禁地摩挲上了那上頭的石刻。正當(dāng)她回憶起了昔日那一次出游經(jīng)歷時，背后突然想起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寧宣郡主不是不信佛道么，如今怎么有興趣到這無數(shù)高僧的埋冢之地來？”
她倏地轉(zhuǎn)過身子，目光只往那張臉上掃了一眼，便猶如見到鬼似的后退了一步，險些絆倒在地。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一雙fei揚的劍眉下，閃亮的眸子熠熠生輝。在那場幾乎焚盡少陽宮的大火中，分明發(fā)現(xiàn)了那具尸體，既然如此，這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你是太子……五哥！”
“哈哈哈哈，太子？想不到夙兒還記得這兩個字？”那男子狂笑了一陣，驟然向前踏出幾步，整個人便如同大山一般壓在了崔夙跟前，“如今哪里還有什么太子，有的只是已經(jīng)薨逝歸天的華陰郡王。夙兒，我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