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七五六）夏六月乙未，黎明時分，蒙蒙細(xì)雨籠罩著長安，皇帝失去往日的尊貴，自延秋門悄然離去，僅楊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jìn)、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扈從，很多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宗親，因事來不及趕到，只能自己想辦法離開。
經(jīng)過左藏之時，楊國忠想要燒毀倉庫，不讓叛軍得到其中的財貨。不知為什么，皇帝微怒，愀然作色道：
“賊來不得，必更斂于百姓；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
天大亮的時候，皇帝過便橋，楊國忠讓人燒毀此橋。皇帝說道：
“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
皇帝留高力士帶人滅火，派宦者王洛卿先行，告諭沿途郡縣，準(zhǔn)備食宿。辰時，皇帝至咸陽望賢驛，王洛卿與縣令均已逃走。中使外出征召，無吏民響應(yīng)；皇帝坐在驛門前大槐樹下休息，直到午時也沒有飯吃。楊國忠拿錢到市井，購買胡餅獻(xiàn)給皇帝。于是，百姓爭獻(xiàn)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沒有了往日的風(fēng)范，用手搶食，狼吞虎咽，須臾而盡，還沒有吃飽?；实圩屓颂湾X送給百姓，慰勞他們的忠直。如此凄慘，眾人忍不住失聲慟哭，皇帝也用袖子遮著臉，淚流不止。
隊(duì)伍繼續(xù)西行，半夜的時候走到金城。縣令及百姓均已逃離，留有飲食器具，士卒得以自己動手做飯。一路走來，很多侍從逃離皇帝，連地位僅次于高力士的內(nèi)侍監(jiān)袁思藝，也不見蹤影。驛中無燈，眾人相枕而臥，無論貴賤。
王思禮自潼關(guān)逃到金城，皇帝才知道哥舒翰被擒；皇帝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jié)度使，令立即赴任，收攏散兵，準(zhǔn)備東征。
天亮后，楊貴妃因旅途勞頓，喉嚨沙啞、嘴唇起泡，連臉面都與往日不同，失去曾經(jīng)的嬌柔嫵媚?；实劭锤吡κ恳谎?，高力士低頭行禮，兩人均不以貴妃為意。草草吃過朝食，隊(duì)伍繼續(xù)西行。剛剛逃離長安僅一日，天底下最尊貴的一群人，都像楊貴妃一樣，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人人都憋出一肚子邪火，想要找機(jī)會發(fā)泄。
老太子李亨年過四十五，雖不能參與國政，也不會像其父、其祖當(dāng)年那樣，遭遇飯食、衣裳之困，一直躲在皇宮私第，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顛簸一日，李亨周身難受，卻沒有絲毫邪火，也不敢隨意發(fā)泄；與很多人一樣，盤算著如何逃命。
李亨感覺到，一直跟著隊(duì)伍這么走下去，自己的性命難保，不是病死就是意外身亡?！懊伞?，山下有險，險而止；這是想到命卦時的感悟。想到這里，李亨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太監(jiān)李輔國；李輔國似乎明白太子的意思，丑陋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
丙申，隊(duì)伍行至馬嵬驛，眾將士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邪火，想要發(fā)作。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告訴陳輔國，禍亂因楊國忠而起，必須誅殺為將士泄憤。李輔國將陳玄禮的說辭稟告太子，李亨心想，陳玄禮是什么人？那是父皇親信中的親信，怎么會找自己定奪如同宮變之事？看了陳輔國一眼，同樣的想法！可以利用這次機(jī)會，但絕不能出面。邪火、憤怒是惡鬼，不想辦法紓緩還想釋放；一旦見血，陳玄禮未必能控制所有將士。
太子李亨歷來優(yōu)柔寡斷，一時拿不定主意。恰好有二十幾位吐蕃使者，圍著楊國忠找飯吃，有人大喊大叫：
“楊國忠與胡虜謀反！”
有將士持弓射擊，楊國忠見勢不妙，逃到西門內(nèi)；眾將士追殺，亂刀將其砍死。憤怒的將士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誅殺楊國忠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及韓國、秦國夫人及魏方進(jìn)一家。亂軍意猶未盡，包圍驛站?；实勐牭酵饷嫘鷩W，問左右緣由，得知楊國忠被殺后，拄著拐杖與高力士走出驛門，慰勞眾人。好話說盡，令將士回去休息，卻無人回應(yīng)，也無人離開。高力士上前詢問，陳玄禮回奏皇帝：
“楊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皇帝回答道：
“朕當(dāng)自處之！”
皇帝走進(jìn)驛門，雙手拄著拐杖，昂首無語望天。有人上奏道：
“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決！”
皇帝回答道：
“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謀反？”
高力士勸解道：
“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p> 皇帝無奈，命高力士將貴妃帶到佛堂，命其自縊。而后，將尸體擺在驛庭，召陳玄禮等人前來觀看。確認(rèn)無誤，陳玄禮等脫去甲胄，叩頭請罪；皇帝慰勞之，令曉諭眾將士。眾將士高呼萬歲，整頓部伍，準(zhǔn)備出發(fā)。
楊國忠的妻子裴柔與其幼子及虢國夫人、夫人兒子逃離馬嵬驛，跑到陳倉，縣令薛景仙帥吏士追捕，全部誅殺。
皇帝準(zhǔn)備離開馬嵬，眾將士擔(dān)心楊國忠在蜀地勢力強(qiáng)大，不愿前往。不去蜀地又能去哪里？如今的形勢，不可能返回京城長安，眾人商定，繼續(xù)西行至扶風(fēng)，看情況再做決定。
隊(duì)伍出發(fā)時，又有當(dāng)?shù)馗咐献钄r皇帝，哀求道：
“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zāi)梗唤裆岽?，欲何之？?p> 皇帝手按馬轡，久久不能動身；無奈之下，命太子留后勸慰?；实垭x去后，父老因此改變說法：
“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帥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
不斷有百姓前來圍堵，達(dá)數(shù)千人之多。太子回答道：
“至尊遠(yuǎn)冒險阻，吾豈忍朝夕離左右？且吾尚未面辭，當(dāng)還白至尊，更稟進(jìn)至。”
建寧王倓與李輔國抓住太子坐騎的籠頭，不讓太子離開，勸說道：
“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fù)？今殿下從至尊入蜀，若賊兵燒棧道，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矣！”
父老一同上前，共擁太子馬；太子被阻不能離開，只好派人飛騎奏皇帝?；实鄣弥拥奶幘?，猛然想起自己的命卦“澤風(fēng)大過”：君子以獨(dú)立不懼，遁世無悶。躲到長安這么多年不去洛陽，還是未能消弭劫難，再躲到蜀地又能如何？一聲長嘆，皇帝說道：
“天也！”
皇帝命后軍分出二千人及飛龍廄馬跟隨太子，又對將士說道：
“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曹善輔佐之！”
眼看著后軍踴躍，自行分出兩千多人，皇帝心里不是滋味，又傳諭太子：
“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胡，吾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