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天到夏天，僅僅幾個月時間，曉月社換主家，李家鋪子、劉家鋪子重開張；李始從秋風(fēng)絲帛店小掌柜，一躍而成曉月社大掌柜。北市震動，弄清楚緣由后，恍然大悟，李懷璧、劉德有后，強勢奪回家產(chǎn)。當(dāng)初，官府查封曉月社，又以超低價售賣，北市商賈難免兔死狐悲，憤怒不已。那個時代，酷吏橫行，誰也不敢多說什么；而今，物歸原主，眾人頗感欣慰，曰：老天有眼，因果輪回。
大槐樹下沒怎么議論，而北市商賈訓(xùn)誡子弟時，常常提起，給出兩層含義：作為商賈，做人要和善，不能狗眼看人低；如果有一天，家業(yè)敗落，該怎么做？這是不傳之秘，每家都各有門道。
曉月茶葉店的茶葉特殊，在南市頗有名氣。名氣再大，也不過是數(shù)千家小有名氣的店鋪中，微不足道的一家；換個主家，不會起任何波瀾。商賈忙著賺錢，客人急于購物，誰會在乎主家是誰？
麻煩的是曉月絲帛店?；实劢\繡，整個南市的帛、布生意萎靡，而曉月店經(jīng)過這一次折騰，生意更差，織繡女的生存，成了難以解決的大問題。
皇帝關(guān)閉自家的織錦坊，遣散巧兒匠，被各大商賈低價收留；能不能賺錢是一回事，先養(yǎng)起來再說。商賈錢多，無處可花，奉養(yǎng)這些中、外罕見的巧匠家族，比買店鋪還要難得，皇帝總不能一直禁止錦繡吧！絲帛的精粹始終在錦繡，不用這些，何以顯富貴？
曉月社同樣不肯放過這次機會，除了原來的織繡女，李始又招募數(shù)家織錦世家，以茶葉的利，養(yǎng)活這些未來的搖錢樹。想要賺大錢，首要的是人，是巧兒；商道可以花錢建，唯獨巧兒，真到了生意火爆的時節(jié)，很難尋覓。孫圪垱的瓷器就是例證，花了幾十年功夫，最近才真正賺錢。
當(dāng)初，則天皇后定神都，駐洛陽，瓷匠陶白善攜家人跟到洛陽。那時候，陶大匠為皇帝家燒瓷，讓兒子陶顏與孫圪垱合伙，建邙塬瓷窯。這一折騰就是數(shù)年，燒出的白瓷品質(zhì)差，賣不出好價錢，賺不到什么錢；只能說，養(yǎng)活了一批工匠、雜匠。
陶顏，人如其名，從出生哪天起，既為陶家彩瓷夢的傳承者。因為土質(zhì)的緣故，邙山白瓷很難上檔次；陶顏心有不甘，提出燒彩瓷的想法。
當(dāng)時，王家王思泰打理瓷器、瓷窯，被陶顏的夢想吸引，大力支持。經(jīng)過白瓷的折騰，孫圪垱各家主清楚，燒窯即是燒錢，問陶顏，需要燒多少錢。陶顏哪里知道需要多少錢？眾家主沉默很久，都沒有正面回答。后來，香料大賣，錢多了不知道怎么花，才想起陶顏，讓他著手燒錢。
錢多了可以讓家人過的好一點，那時候禁屠釣，連肉都沒得吃，何談更好的日子？說實在話，也不敢讓家族過得太好；平平安安，吃飽、穿暖，比啥都強；出去顯擺，對孫圪垱有什么好？苦惱于錢太多，各家主回過味來，花錢燒陶，主意不錯。
彩瓷不同于白瓷，窯爐、材料的要求完全不同；陶顏另外找地方，新開一座窯爐。這一開始，真的是燒錢，一直燒到陶白善陶大匠去世，也沒燒出個所以然?；实奂业娘埻氩荒軄G、不敢丟，陶顏接替父親的職位，到將作監(jiān)做明資匠，給皇帝家燒瓷。
陶家的彩瓷夢未滅，孫圪垱舍不得燒掉的錢，陶顏的兒子陶彩接手邙塬瓷窯，繼續(xù)燒。
經(jīng)過陶顏時代的積累，到了陶彩時代，終于走運。誰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那天陽光明媚，腳下的洛陽云蒸霧繞，甚為奇特；工匠、雜匠只顧看風(fēng)景，搞得窯爐異常，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火力不足，瓷胚溫度低；沒成想，卻燒出了能用、能看的彩瓷。
看到了希望，孫圪垱各家主興高采烈，加大燒錢力度。又花了一年時間改善，才燒出能賣的彩瓷器。彩瓷好看，黃、綠、白、赭、藍(lán)、黑，五顏六色，光彩奪人目。
彩瓷比白瓷貴，市場不接受，王思泰只好用普通白瓷的價格售賣。效果不好，寒門與商賈之家，更愿意用白瓷。被逼無奈，王思泰只好將這些珍貴又好看的彩瓷器，賣給農(nóng)夫家，以減少虧損。走到這一步，孫圪垱欲罷不能，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新品上市，本身品質(zhì)不穩(wěn)定，廢品率高，需要連續(xù)制作，以改善制作方法、條件，挑選、控制材料。
辛苦這么多年，好不容易作出彩瓷器，卻賣不上價，陶彩與王思泰傷透腦筋，整天與工匠、伙計呆在一起想辦法。家用彩瓷器行情不好，就制作好看的彩瓷人、彩瓷馬，甚至彩瓷駱駝等，期望吸引富貴人家的眼光。市場依然不屑一顧，工匠、伙計認(rèn)為靚麗的彩瓷器，竟無人問津。自開瓷窯以來，凡是廢品，均砸成碎瓷，嵌入孫圪垱村的圍墻。眼看著白瓷墻快要變成六色墻，還是沒有銷路。
作為商賈，王思泰的心境相對平和，雖然苦惱，還不至于影響生活。陶彩不同，彩瓷器就是他的人生，手藝再好，市場不認(rèn)可，還是失敗。作為一名工匠，又能怎么樣呢？只能拼命提高手藝，不但要提高自己的手藝，還要提高其它工匠、雜匠的手藝。
工錢不多，要求太高；不少非核心工匠、雜匠，不愿意再干下去，紛紛離開邙塬瓷窯，找尋收入更高的機會。陶彩煩惱，也無可奈何；白瓷收益不高，彩瓷賠錢，又能開出多少工錢？
陶顏很怕見人，害怕被人恥笑為叫花子瓷匠。還好，陶顏陶老爺子支持，孫圪垱各家主不得不支持。陶顏整天沉浸于痛苦之中，用憤懣打磨技藝；不然，做什么呢？
這一痛苦，又是若干年，陶彩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人，蛻變成愁眉苦臉、破衣爛衫的中年人。
開元二年（七一四），陶彩迎來轉(zhuǎn)變的機遇。這一年九月，皇帝覺得權(quán)貴、官吏的生活奢靡，需以厚葬為誡，制曰：
“宜令所司據(jù)品令高下，明為節(jié)制：冥器等物，仍定色數(shù)及長短大??；園宅下帳，并宜禁絕；墳?zāi)箟L域，務(wù)遵簡儉；凡送終之具，并不得以金銀為飾?！?p> 皇帝有制約束，權(quán)貴不敢違背，需要尋找替代品，以顯示與眾不同之尊貴。一些權(quán)貴看中彩瓷器，出高價定制陶俑、陶像，以為冥器。陶彩與眾工匠頓時陷入癲狂，如果抓住機會，讓彩瓷器入權(quán)貴之眼，這些年所花所費，將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回報；如果失去這次機會，眾人知道結(jié)局：惟有放棄，另尋發(fā)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