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明滄海（下）

　　葛明鑒把漢子扶起來，攙著他來到墻邊，讓他倚著墻坐下。董樵查看了漢子傷口，為他抹上金創(chuàng)藥，撕下一塊布條包扎好。漢子看著二人，用微弱的聲音道謝。葛明鑒從腰上取下葫蘆，給漢子喝了幾口水。

　　漢子感激地看著葛明鑒，問道：“那個大漢是于樂吾嗎？”

　　董樵急忙說道：“我與樂吾是好朋友?！?p>　　漢子喜道：“樂吾是我的表弟，此次多虧他出手相救?！?p>　　葛明鑒道：“這位是董樵先生，與于七叔叔是好朋友。”

　　“多謝董先生！“漢子立即抱拳道謝。

　　董樵嘆氣道：“慚愧?。∥业奈渌囂?，被聞香教的人打得手忙腳亂，幸而有這位葛明鑒小友相助?！?p>　　葛明鑒忙道：“小子只是舉手之勞，出力最大的還是于七叔叔?！?p>　　大漢微笑道：“樂吾繼承了祖父的勇武，十年不見，想不到他武藝精進(jìn)如此?！?p>　　董樵激動地說道：“樂吾的外祖父是戚繼光將軍，母親戚顏君是戚將軍的長女。你既然是樂吾的表兄，該是戚繼光將軍的后代吧！”

　　漢子點頭道：“我叫戚建功。”

　　董樵、葛明鑒聽罷，皆肅然起敬。

　　“咳！咳！咳…”戚建功激烈地咳嗽，幾乎喘不過氣來。

　　葛明鑒急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又拿葫蘆給他喝了口水。

　　董樵問道：“戚兄，你的傷勢如何？”

　　“這些漢奸為了打聽到月明滄海琴的下落，沒有傷到我的要害之處?！逼萁ü藓薜卣f道：“漢奸孔有德以為月明滄海琴在我手中，十年來，對我追殺不休?！?p>　　葛明鑒道：“原來月明滄海是您家傳之琴?！?p>　　不料，戚建功搖頭道：“不是家傳，說來話長，此琴還是我從漢奸孔有德處搶來的?！?p>　　葛明鑒聽得目瞪口呆，董樵亦是覺得此事匪夷所思。

　　戚建功緩緩地說道：“萬歷十三年，我祖父被朝廷罷免官職，回到家鄉(xiāng)登州。他轉(zhuǎn)而研習(xí)琴藝，選用上好的梧桐木為原料，兩年后造出一張音色絕美的琴，并刻上‘月明滄?！那倜??！?p>　　葛明鑒暗想道：“戚繼光將軍造琴的事，鄺露大哥亦對我講過?！?p>　　董樵道：“戚繼光將軍文武全才，造琴技藝亦是非同尋常，實在令人欽佩！”

　　戚建功道：“我祖父造琴并不是自娛自樂，其實別有深意！”董樵和葛明鑒更是感到奇怪。戚建功接著說道：“其時蒙古各部不斷侵?jǐn)_邊境，倭寇賊心不死，不時登陸搶掠。祖父雖不能領(lǐng)兵驅(qū)敵，可他屠倭殺虜?shù)男坌奈匆?，期待朝廷再出良將，正好一個江寧人橫空出世。

　　此人自幼好學(xué)，博覽群書，武藝超群，常以古代先賢為榜樣，聲名遠(yuǎn)播。萬歷十五年，他在武試中力壓群雄，脫穎而出，考中了武狀元。”

　　董樵面露喜色，立即接口道：“如此說來，這人就是張如蘭！他后來官至淮徐漕運參將，雖未揚威邊關(guān)，可也興利除弊，造福一方。”

　　葛明鑒道：“我看過文函，張如蘭確是當(dāng)年武科第一名?！?p>　　戚建功點了點頭，說道：“我祖父見張如蘭是可堪造就之才，臨終前，派侄子戚金把月明滄海琴，連同兵書《紀(jì)效新書》、《練兵實紀(jì)》送給張如蘭，希望他能為國效力，保境安民。收到瑤琴和兵書后，張如蘭大喜過望，連連道謝，真可謂三喜臨門！”

　　葛明鑒忍不住插話道：“還有一喜是甚么？”

　　戚建功看了看葛明鑒純真好奇的神態(tài)，好感大增，說道：“張如蘭的夫人剛剛產(chǎn)下一子，長大后文武雙全，忠心報國，安內(nèi)攘外，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闭f到此處，咳嗽了一聲。

　　葛明鑒急忙問道：“他是誰？”

　　董樵一拍腦袋，激動地說道：“此人應(yīng)該就是張可大，世襲南京羽林左衛(wèi)千戶，因擒賊有功，先后升為游擊、參將，多次擊敗入侵倭寇，又升任副總兵，后任總兵，確是一代忠臣良將?！?p>　　戚建功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想不到張可大將軍從其父手中繼承瑤琴和兵書后，南征北戰(zhàn)，殺寇屠倭，后來竟任登萊總兵。張將軍到任后，對登州城里的戚氏家族極為關(guān)照，兩家多有走動，我在他府中還看到祖父造的月明滄海琴。”

　　見說到緊要之處，葛明鑒和董樵沒有再插話，靜靜地聽下去。

　　戚建功道：“人都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張可大將軍到登州上任后，處處受到巡撫孫元化掣肘。孫元化從師徐光啟學(xué)西洋火器法，曾在遼東筑臺制炮，協(xié)同袁崇煥駐守寧遠(yuǎn)，為朝廷立下大功。但他就任登萊巡撫后，接收了皮島叛將孔有德、耿仲明等人。

　　孔有德叛亂時，孫元化沒有用雷霆手段鎮(zhèn)壓，只是一味地安撫。張可大將軍率部奮勇殺敵，打得叛軍死傷累累?？蓪O元化的副將張壽突然調(diào)頭攻擊，張可大將軍猝不及防，以至兵敗退入城中。而孫元化固執(zhí)已見，聽信耿仲明的所謂安撫之策，打開城門，放孔有德入城，登州城頓時陷落。

　　雖然孔有德放走孫元化，可朝廷后來又處死他。張可大將軍堅守水城數(shù)日，終因寡不敵眾，水城陷落。他把官印交給自己的部下，保護弟弟張可度、兒子張鹿征侍奉母親從海上去天津，再從陸路到京師，把官印交送朝廷。事畢，他神情自若地登上太平樓，看著蜂擁而來的叛軍，厲聲斥責(zé)，拔刀自盡。

　　孔有德知道張可大將軍家傳我祖父造的瑤琴，入城后，率兵闖入張可大將軍府第，在書房里找到了月明滄海琴，據(jù)為已有?！?p>　　說到此處，戚建功甚是悲痛，掉下了眼淚。董樵、葛明鑒甚是氣憤，皆大罵孔有德。

　　過了片刻，戚建功擦干眼淚，憤怒地說道：“孔有德叛逆入城后，污辱婦女、搶掠財物，登州城頓時變成了人間地獄。叛軍還將城中的居民驅(qū)趕到東門外，大肆屠殺，殘殺百姓數(shù)以萬計，地上的泥土皆被鮮血染紅。我殺死數(shù)個叛兵后，抱著只有兩歲的女兒，從南城墻底下的陰溝里逃出，家里其他人都遇害了?！闭f罷，禁不住淚流滿面。

　　董樵氣憤地說道：“叛賊孔有德喪心病狂，以登州城為據(jù)點，派兵到處殺戮，屠殺百姓不可勝數(shù)。聽說攻破平度城后即屠城，城東南一個村莊里的村民被殺殆盡，劫后余生的只有兩名少年，犯下的罪行當(dāng)真是罄竹難書！”

　　葛明鑒怒道：“如此惡魔必遭天譴！”

　　董樵嘆道：“戚兄能夠逃出魔掌，實在是幸運！”

　　戚建功道：“我逃出了登州城后，來到城外十多里遠(yuǎn)的一處道觀，把女兒托付給一個本家道姑。當(dāng)日晚上，我心中憤恨難平，手持祖?zhèn)鞯钠菁业?，又從南城墻下的陰溝里爬入登州城。趁著叛賊防守松懈，翻墻進(jìn)入孔有德住的宅子里，刺傷孔有德和他的侍衛(wèi)官白云龍，奪回了月明滄海琴，放了一把火，趁亂逃走。

　　出城后，又搶了叛賊一匹馬來到道觀。隨后就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趕緊讓道姑抱著我的女兒，騎馬從道觀后面的小門離開。前門被撞開后，六個叛軍急沖進(jìn)來。我揮刀上前抵擋，雖然殺死了三個叛軍，但自己也身受重傷。估計道姑跑遠(yuǎn)了，我趁黑鉆入一片樹林中，方才逃脫。

　　崇禎六年，朝廷收復(fù)登州，孔有德與耿仲明渡海投降東虜。我到處尋找女兒，可是沒有得到音訊。孔有德賊心不死，想方設(shè)法奪取月明滄海琴，利用聞香教的眼線，四處查找我的下落，逼得我逃亡江湖。前些時日，我在濟南差點被抓住。

　　這幾日，剛?cè)肴R陽即被他們發(fā)現(xiàn)，結(jié)果被堵在峰火山上，廟里的四位師父皆被殺死。若不是您們出手相救，我也要被他們擒獲?！?p>　　葛明鑒思道：“為何不見月明滄海琴？看來戚建功把琴藏在秘密之地。”盡管心存疑問，卻也不便詢問。

　　戚建功咳嗽了一聲，吃力地站起身來，險些摔倒。

　　葛明鑒趕緊伸手扶住他，說道：“戚叔叔要到何處去？”

　　戚建功道：“我們到呂仙洞去看看?！?p>　　董樵撿起單刀，遞給戚建功。葛明鑒右手持鐵棍，左手?jǐn)v扶著戚建功，來到呂仙洞前。

　　于七急忙跑上前，握住戚建功的手，激動地說道：“登萊之亂后，母親得知城里的親戚大多遇害，甚是悲傷，派我到處打聽下落，可是一直找不到建功兄。”

　　戚建功悲憤地說道：“為躲避漢奸孔有德追殺，再者怕連累親戚，我隱性埋名，遠(yuǎn)走他鄉(xiāng)，流落江湖。”

　　于七問了詳情，拍著胸脯說道：“我讓江湖朋友們揚聲，若有誰再敢為難建功兄，絕不輕饒！”

　　戚建功氣憤地說道：“先把洞里的這些漢奸擒住，我必親手刃之，方解心頭之恨?！?p>　　于七道：“這些家伙發(fā)射了幾次暗器，便沒有動靜了?！?p>　　董樵忽道：“糟糕！我忘了件重要的事？”

　　于七道：“何事引得先生驚慌？”

　　董樵道：“傳說呂洞賓曾經(jīng)在這個山洞修煉過，因此稱作‘呂仙洞’。山洞深遂，有的人說通到大海，有的說在山的別處另有洞口。”

　　于七收集些枯枝亂草，放置洞口點燃。濃煙順風(fēng)飄入，可洞中仍然沒有動靜。于七讓董樵、葛明鑒留下照顧戚建功，帶領(lǐng)眾人舉著火把進(jìn)洞搜索，可走了數(shù)里亦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見火把快要燃盡，只好帶領(lǐng)眾人返回洞口。眾人掩埋了道士們的尸體，便向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但見宋應(yīng)亨同兩個好漢正焦急地等待。董樵講了山上發(fā)生的事，并介紹了戚建功。

　　宋應(yīng)亨道：“戚繼光將軍乃我大明不世出的名將，老夫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戚壯士氣節(jié)高尚，當(dāng)效仿戚繼光將軍建功立業(yè)。”又道：“這伙賊人雖然逃跑，我們要趕緊稟報官府捉拿?！?p>　　董樵安排一個好漢騎馬，拿著宋應(yīng)亨的名帖，先到官府報案。眾人來到淘漳莊后，進(jìn)入董樵宅子。董樵派人找來郎中，給戚建功治傷，并安排一個房間給他歇息。

　　當(dāng)日晚上，董樵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眾人開懷暢飲，相談甚是投機。席間，葛明鑒說起要回成山衛(wèi)葛家村。

　　董樵道：“我多次到過成山衛(wèi)，那里三面環(huán)海，一面接陸，是大明東邊陸地伸向海洋的最遠(yuǎn)處。成山頭還被稱為‘天盡頭’，秦始皇東巡時建有秦宮，漢武帝祭祀時建有漢祠?！?p>　　宋應(yīng)亨亦侃侃而談，說道：“成山衛(wèi)城的建置比天津衛(wèi)還要早六年。洪武十三年，倭寇屢擾東部沿海，太祖遣襄武王湯和在成山設(shè)衛(wèi)筑城?！?p>　　于七道：“我外祖父曾在成山頭以北的摩天嶺取得大捷，消滅倭寇千余人?！?p>　　葛明鑒對老家成山衛(wèi)的印象甚是模糊，聽聞眾人所言，不由得為之驕傲。

　　董樵又道：“近兩年，我潛心研究地理，發(fā)現(xiàn)大明是一條龍，山東是龍頭，登萊之間是龍口。而更奇怪的是，成山頭有兩個地名亦暗合規(guī)律。”

　　見眾人吃驚地看著自己，董樵得意洋洋地說道：“在成山頭西北面有個海灣稱作‘龍眼灣’，在其南面海邊有大片沙灘，所在地稱作‘龍須島’?！?p>　　眾人皆感驚奇。

　　董樵面色隨即變得嚴(yán)肅，正色道：“正因為成山衛(wèi)有龍眼、龍須，此地位置更顯重要，可以說關(guān)系到大明的生死存亡！”

　　眾人見董樵高談闊論，似乎是在故弄玄虛，可偏偏有理有據(jù)，急切地想知道他為何這樣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