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煙下馬車接過江楓歸還的包裹,輕輕說:“謝謝你!你沒去看望朋友?”
“良國混亂不治,東門鎮(zhèn)一帶向來險惡,我想想還是送你一程為好。”
浩煙心頭一暖。在崔府,盡管有幾個哥哥,但他們?yōu)榱嗣烀τ谒阌嫞舜烁星闃O淡,盼妹妹為娘家?guī)砀蟮睦?,何嘗關(guān)心過妹妹的安危?五姐是嫡出,嫁給太子到如今只掙了個良媛的身份,未曾生子偏又失寵,崔府十分擔憂,擔憂的是與太子府斷了關(guān)系,遠不是這一個女人的命運。
“其實我不去安徽。”
江楓微微詫異。
“江大哥,我陪你去看望你朋友后,你能否送我去揚州?就當你接下一樁生意吧,我付你足夠的經(jīng)費。”
“揚州?那么遠!你有親戚在那?”
“嗯!”浩煙幽深眼眸里透出堅決之意,“我一定去!”
“也行,你孤身上路實在危險?!?p> 江楓打發(fā)走車夫,載著浩煙奔馳段路程,浩煙說累著要休息會。此刻正站在一座木橋上,橋下溪水湍急,馬顯然渴了自己掉轉(zhuǎn)方向往溪邊奔去,江楓勒停馬,慢慢放下浩煙,他牽著馬去溪邊。
馬在下游飲水,浩煙向上游走了幾米遠,她想洗個臉。溪邊石頭被水流沖刷得很光滑,浩煙蹲下身掬水洗臉,誰料一伸手,籠在袖子里的絲巾掉了,浩煙伸手去夠,腳底一滑連人都卷入溪水中,江楓跳入溪流及時攔住被水沖跑的浩煙。浩煙嗆了幾口水,渾身濕透,倉皇中她的兩手緊緊抱著江楓的手臂,那一刻,她多希望這個男人就是自己的親哥哥。
江楓扶著浩煙上岸,浩煙擦了擦臉,渾身冰冷。
江楓的衣服也濕了,他一邊擰水,問浩煙:“摔著沒有?這天氣涼,得趕快換衣服,不然會生病的。那山腰間有戶人家,我們?nèi)ツ墙鑲€房間你洗洗熱水澡,順便弄些姜湯給你驅(qū)寒。”
浩煙聽從了,冷的直打哆嗦,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恨不得即刻換了濕衣裳。
走近山腰間那所木屋,隔著籬笆墻只見一個老婆婆坐在院子里紡紗。
江楓咳了一聲,說道:“大娘,打擾你一下?”
老婆婆放下手中活計,走過來瞇眼打量這對男女。江楓說明原委,“我妹妹掉水里,想借地方洗澡,燒點姜湯驅(qū)寒?!彼f著摸出一兩碎銀子給老婆婆,“再麻煩老婆婆弄點吃食,我們兄妹吃頓飯再走。”
老婆婆見有銀兩十分高興,她滿口應(yīng)允,接過銀子,招呼江楓、浩煙進院子歇息。
老婆婆一邊生火燒熱水,一邊煮姜湯。
浩煙換了老婆婆給的衣裳,大約是她女兒穿的,倒也整齊干凈。
老婆婆做好飯。江楓在小院子里擺一張桌子,老婆婆與浩煙端來飯菜。
一盤炒雞蛋、紅燜野兔肉、兩樣野菜、兩碗手搟面,自然還有家釀的美酒。
老婆婆不愿一起吃飯,說要等進城賣柴的老頭子回來再說。她女兒嫁人了,老兩口相依為命。
浩煙餓極,素日里再豐盛的也不及這個香,一頓飯吃得通體舒暢,野兔肉放的辣椒放多了,浩煙又出了身汗。抬頭見江楓慢慢喝著酒,偶爾瞧一眼自己。
“你怎么不吃菜?面條也快涼了。”
“酒喝足了再說。你要不要喝一點?”
“不要。不習(xí)慣喝酒?!?p> “酒——卻是最好的朋友?!苯瓧髡f完,開始吃面條。
浩煙笑道:“你也餓了。”見江楓劍不離身,又說道,“你一直帶著劍四處流浪嗎?”
“嗯?!苯瓧鹘庀屡L(fēng)給浩煙披上,“剛出了汗,不能再吹風(fēng)?!?p> 浩煙嫣然一笑:“謝謝?!?p> 江楓不由一愣,這笑容記憶里模糊存在著。那日見著浩煙的畫像,心中疑惑幾分——幾年前他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幅畫,這姑娘倒與那女子有五六分相似;他去問兄長,兄長說那女子只是父親的妾,身份低微,后來因為形勢所逼將她轉(zhuǎn)送他人了,至于何人,兄長守口如瓶。正因如此,他未見浩煙便多了分親切和憐憫之情。
“你去揚州,那里都有哪些親人?”
浩煙反問:“你孤身一人在外,是因為家里沒有牽掛了嗎?”
“可以這么說。我父親去世多年,哥哥早就成家立業(yè),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p> 浩煙緊一步追問:“你聽說過你們縣有個叫江萬流的人?”母親說過,她的生父姓江,安徽宣城人,她忍不住去打聽有關(guān)生父的消息。
“正是家父?!?p> 浩煙的心突地一沉,仍舊不甘心:“我聽說的那個江萬流曾經(jīng)在長安做過官。”
“十幾年前,我父親的確在長安做官,后來江山更替,我父親不愿臣服現(xiàn)在的皇帝,帶著我弟兄兩人回到故鄉(xiāng),不曾再來良國。你小小年紀如何聽說家父姓名?”
“聽我母親的一個朋友提起過,她說,她曾嫁過一個男人,叫做江萬流,可惜命運捉弄,他們被迫分開了……”
“你——母親和她的朋友,哪里人氏?”
“原籍揚州的。”
“我父親在我生母病故后確實接回一個叫穆姬的女子,他們生活不到半年時間……”
無可置疑,她的母親也叫穆姬!她不甘心,這個生父她還沒有見上一面就死了!那個男人,造成了母親和她的悲?。∷麉s早早解脫了。浩煙解下脖子里的掛飾,遞給江楓。
江楓仔細看了,嘆說:“這玉有一對,大哥是長子,父親給了他一只,另一只給了他的新婚妻子穆姬?!?p> 浩煙含淚站起:“你父親犯了錯,被他的同僚脅迫,不得不將穆姬轉(zhuǎn)送給他的同僚——現(xiàn)在的御史大人崔應(yīng)有!”
江楓面露慚愧之色:“我父親自從穆姬走后,便郁郁寡歡,再沒娶妻納妾?!F(xiàn)在不能清晰地回憶起跟姨娘的相處的時光,卻一直記得她牽我的手去花園里散步,她的手很溫暖,她的胳膊上總搭著件小外套,那大約是為我準備的。我一歲多便失去了母親,對于母親的回憶也就是姨娘給予的?!?p> 浩煙噎住許多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他親妹妹,恐怕他也無法置信這個事實,母親離開江萬流時已有身孕,只是時間太短,誰也沒發(fā)覺。往事已成塵,時間累積了太多無奈和悲傷,時光無法倒流,就讓那個秘密永久埋藏吧。
浩煙將比目魚形玉佩歸還,江楓推辭。浩煙執(zhí)意不要,“本是你們江家的寶貝,該原物奉還。我只是替那個穆姬完成她的心愿?!?p> 江楓只得收住,他本不善言語,握住玉佩久久沉默。
“呃……她……穆姬姨娘已不在人世了吧?”
“是的,今天我本想去尋找她的墳塋盡盡孝心,她被葬在亂墳崗,連最后的體面都沒保留?!?p> “她到最后還恨我父親無情無義吧?”
“沒有。她只是說倘若遇到江家后人,把這玉佩歸還?!?p> 江楓心里明白七八分,不便多追問浩煙的遭遇,調(diào)開話題:“你母親離開揚州近二十年,你去還能尋到親戚嗎?何況天下四分五裂,揚州早已是異國他鄉(xiāng)!”
一席話把浩煙的心刺痛了,母親哪來的親戚?母親五歲便被賣到城里妓院,長大后又被游玩路過此地的江萬流贖走,再也沒回故鄉(xiāng)過。她只記得鄉(xiāng)下的小橋流水和歌坊里同甘苦的姐妹,幼年的事都模糊了。想來那些親人也把她給忘了。她去尋找的只是自己的授業(yè)恩師。
江楓見浩煙神色暗淡,安慰說:“你莫要難過!我在老家也有點田產(chǎn),生活還是過得去。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同我回宣城,我視你為親妹妹般照顧。你若只想去揚州,我可以送你過去。如今天下亂得很,朝廷昏庸,盜賊蜂擁而起,到處又在打仗,似我這般的男人行路尚且艱難,何況你?”
浩煙不改初衷:“我去揚州?!?p> 江楓慎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