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暉……初暉……初暉!”王沅澤猛然驚醒,窗外陽光明媚,屋中干凈整潔亦如從前,仿佛那一天滿地鮮血不過是一場噩夢。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安寧平靜。
真好啊。
唯獨……初暉不在這里。
于是一切都坍塌覆滅。
“為什么……為什么?”王沅澤寒冷徹骨,仿佛冰渣在每一處骨髓里磨絞。他想要把自己蜷起來,想要抱緊自己,然而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想要發(fā)聲,胸口一悶,嘔出一口鮮血來。
血!
樹郎與初暉鮮血淋漓的畫面驟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啊——”巨大的恐懼令王沅澤驟然恢復(fù)了力氣,猛然向后一退,緊緊靠在墻角,看著眼前的鮮血,天地間一瞬間就只剩下了猩紅一種顏色。
“少爺?”司墨聽見屋里響動,快步走進(jìn)來,一身素白孝服,臉上還有淚痕,“老爺,老爺,少爺醒過來了?!?p> “咳……司墨。”王沅澤的聲音沙啞的可怕,“初暉呢,初暉在哪?樹郎呢,把樹郎抱來,我,咳,我要看看他?!?p> “少爺……少夫人和、和小少爺已經(jīng)、已經(jīng)……”一個“死”字司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已經(jīng)……已經(jīng)怎么樣?”
“少爺!”司墨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司墨身上刺目的孝服扎進(jìn)了王沅澤的眼睛里。原來不是噩夢,原來一切都是真的,滿地的鮮血是真的,樹郎的死是真的,初暉在自己懷里漸漸冰冷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王沅澤渾身顫抖,心中如被碾碎了一般的疼。
“滂兒,滂兒!”王安磊聽到司墨的話,快步趕了過來。龐初暉和樹郎死后,王沅澤昏迷了三天三夜,藥石不進(jìn),王安磊便也就不吃不睡賠了三天三夜,大夫流水似的往家里請,得到的答案卻只是一句句的“節(jié)哀”。短短三天,王安磊竟似老了十歲。
“父親。孩兒——咳咳!”驟然而來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又是一口血涌上來,王沅澤看著父親新添的白發(fā),硬生生將已經(jīng)涌進(jìn)口腔的鮮血咽了下去,胃里一陣惡心,但什么也吐不出來。
“父親,孩兒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
“當(dāng)日你要求娶初暉那孩子,我便預(yù)想到會有諸多爭執(zhí)隔閡,卻沒想到,沒想到一至于今!滂兒啊,你怎么就、就這么……”王安磊長長嘆了口氣,看著眼前面色灰敗的兒子,臉上僅有的一點活氣都不過是回光返照時透支的最后生命罷了。哪里還能找到那個曾經(jīng)器宇昂揚(yáng)、朝氣勃勃的少年半點影子?
“罷了!大夫說你已……”就算極力自持,王安磊說到這里,聲音也終究顫抖了一下,“已時日無多。你還有什么話,便盡對為父說吧?!?p> 時日無多?那么,自己很快,很快就可以去找她們了吧,不管是碧落還是黃泉,總歸能夠找到初暉和樹郎的。這樣想著,王沅澤反而平靜了些。
只是……卻要讓父親承受失去獨子的痛苦。
王安磊微微側(cè)過頭,王沅澤卻仍舊看到了父親暗暗拭掉的眼淚。那個在他的印象中處變不驚的如山般的父親竟忽然顯得脆弱而蒼老。
“父親……孩兒……孩兒不孝!”
“我王安磊的兒子,生要磊落,死也要坦蕩。勿作這些小兒女情態(tài)!”
“是,父親?!蓖蹉錆膳Π炎约褐纹饋恚M量坐得嚴(yán)肅端正一些,希望至少在最后的時刻,讓父親看到自己更好一些的樣子,“孩兒知道,父親一生宏遠(yuǎn),唯在變法強(qiáng)國。孩兒白白活了二十余年,卻不曾做半點有利國家之事,也不能光耀門楣,心里慚愧得緊。孩兒、咳咳,孩兒知道,我大宋近些年冗官冗兵,府庫空虛,變法改制已是勢在必行。但成法積弊,父親有志于改制,必然千難萬難,孩兒……不能輔佐父親、侍奉前后,心中……心中著實不安。往后,咳咳,萬望,父親……珍重!”
又是一陣難以抑制的劇烈咳嗽。王沅澤接過司墨遞來的水,勉強(qiáng)咽了兩口,又接著說:“孩兒對改制也有一些粗疏想法,半月前開始書寫記錄,已有萬言,就放在孩兒書房中,希望可以對父親,對父親多少有些益處。可惜,咳,可惜終究是寫不完了?!?p> “好,滂兒的心血,為父定然不會讓它埋沒?!?p> “多謝父親。”王沅澤終于笑了笑,“如此,孩兒便不枉來世間一遭了?!?p> 屋中一時沉默。
“少爺?!彼灸溃骸靶〗恪唬俜蛉酥耙恢痹诶C這個荷包,我想,應(yīng)該是給少爺?shù)??!彼灸f著,將一枚小小的湖綠色香囊遞給王沅澤。
香囊正面繡的是一朵半開的白荷,針腳稚拙卻綿密,纖弱的莖葉間卻帶著點傲然之氣。背面是小字,一邊是“沅澤”,一邊是“初暉”,下面是“永結(jié)同心”,“心”字還未繡完,少了最后一個點,不得善終。
“娘子……娘子!”最后一點疑慮消散,悔恨與痛苦洶涌而至,“娘子向來不愛做這些針線活計,卻為了我……她這樣一心待我,我卻……我卻!”若不是我胡亂疑她,她也不會死,是我……是我逼死了她!
屋里只余下王沅澤壓抑的哭聲。這個即使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也不曾落淚的男兒卻在這一刻泣不成聲。
忽然想起什么,王沅澤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急促地說:“父親,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錯,初暉一心一意待我,我卻疑她,疑她——我是個混蛋。樹郎、樹郎是我生氣時怒極攻心,犯了瘋病,失手殺死的,初暉她,初暉她是見親子慘死,傷心欲絕而死的。都是我的錯,咳咳,是我的錯,是我混賬!求父親……求父親成全,求父親……不要怪初暉啊?!?p> 說這話時王沅澤的眼睛亮得可怕,手上的力氣驚人的大。
“滂兒,你的意思為父明白。你放心,嫁入我王家的女兒,生時清白端莊,死后也會風(fēng)光體面,定無人會議論半句?!?p> “謝……謝父親?!蓖蹉錆陕犚姼赣H的承諾,心中一松,靠在床上,再也聚不起半分力氣。
王安磊見王沅澤的模樣,心中大慟,不禁道:“早知今日,我當(dāng)初就不該——”
“就算重來一次,我也還是要娶初暉的?!蓖蹉錆蓞s打斷了父親的話,“但我會一心待她好,必定再不疑她,我會守護(hù)她、愛她,常常陪著她,天天給她買最愛吃的玫瑰松子糖,長長久久,我會……”王沅澤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終于永遠(yuǎn)地合上了眼睛,攤開的手心里,是那枚湖綠色的香囊,上面繡著:
沅澤初暉永結(jié)同心
可惜終究少了一筆,再不能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