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闌珊,包府重新歸入一片祥和的寧靜中,剛才偏房傳出的刺耳哭喊僅如一場突發(fā)的驚夢,在眾人混沌的睡意中停了片刻就消失殆盡。
只有幾個緊裹著棉袍、來回踱步巡視的值夜人聽得分明,他們渾渾噩噩的假裝自己是聾子,但碰到一起又忍不住咬兩下耳朵?!巴跄?,聽到了吧,一定是包大人和他那……”“嘻嘻,是呀,沒想到冷成塊鐵板的人也會……”馬唐話到半截,忽見同伴猥瑣的表情瞬間舒展開來,變得正經(jīng)八百,還用胳膊肘快捅了他一下“喂喂,別說了,大人過來的!”
“大……大人”二人敬畏地退后一步,齊齊對著那個威嚴(yán)的身軀鞠躬問好。
“喂,你們倆個,立馬去庫里拿幾套厚棉襖把那小鬼裹了送回家去!”話音未落,他就背過身大步朝書房走去。
借著燈籠微弱的光,王暮和馬唐瞥見大人剛才的臉色比前日目睹小鬼挨揍還來得陰沉惱怒,黑面上竟好像隱約有幾道細(xì)小的抓痕。難。。難道這回兒小鬼兒鬧得太過把大人給得罪了?要被趕出府了?想到此處,他們不禁默契地對視一眼,驚訝的目光中浮了一點愉快的幸災(zāi)樂禍。
“哦,對了”大人突然又轉(zhuǎn)過身,厲聲下令,把兩只嚇了一跳,“夜里就做,別把那小鬼弄醒了,給我添麻煩!”
竇祈年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家里,祈豐端著只瓷碗驚喜得大叫,“哥!哥!你終于醒了!”一個激動,水灑了滿衣。這時,祈歲也帶著小妹沖進(jìn)里屋,嘴巴一扁,眼眶里委委屈屈地積起水幕。
他頭腦不清,傻楞楞朝弟妹盯了半晌兒,喉嚨和鼻腔里還充盈著濃重的血味,剛想說話,一股強(qiáng)烈的嘔心就涌上胸口。
“哥,你躺著休息,別說話?!逼碡S又倒了半碗熱水,端到祈年唇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你說你也真夠牛的,就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還硬要跟著捕快上山抓土匪,這可不,還沒進(jìn)門就讓人家望風(fēng)的小勇給打趴下了?!捌碡S說著眉頭一皺,把那只白瓷碗重重擱在床沿上,一副怒目討伐的樣子。
“這%……”溫?zé)岬乃鬟M(jìn)入身體,本該舒服了一點兒,剛張嘴就被弟弟一通胡言亂語給嗆了回去。
“就是”,祈歲也可憐巴巴蹭過來,“天下捕快千千萬,我們就你一只哥,你這么奮不顧身,萬一……萬一……”他萬了半天突然就哇地一下大哭起來,把祈年驚得手足無措。
還是六歲的小妹最乖巧,她粉嘟嘟的小臉湊過來,既不怒也不哀,在大哥的臉頰邊小貓溫存地輕蹭幾下,愉快地嚷道:“太好了,大哥哥犯傻被黑大人辭退了,以后就可以天天在家陪我玩了!”
“什么!”竇祈年驚訝地差點沒咳出半口血,天下會發(fā)生這種大好事,怎么可能,難道那頭妖怪不想吃我了嗎?驚訝沖出喉嚨,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酸澀的胳膊,使勁捏了捏自己三年來被喂養(yǎng)得逐漸有些豐盈的白臉,明明五臟六腑的疼痛還清晰地記錄著包子瘋狂的擁抱,“咚——咚——咚——”那種像落雷砸中胸口的聲音,昏睡中還時不時有節(jié)奏地在耳邊喧擾,擾人清夢。自己不該是他豢養(yǎng)多時,臘八一過割喉分肉的大年豬嗎?怎么說放養(yǎng),就放養(yǎng)了!
祈年身上不過些皮肉之傷,小歇了半月又生龍活虎起來。被以武藝不精、頭腦沖動為由辭退后,包程竟還好心派人給他送了半年的口糧當(dāng)作為補(bǔ)貼。再說豐、歲也大了,三兄弟就沿街討些招小孩的雜活做作,掙了不少工錢,也勉強(qiáng)過上了飽食暖衣的日子。
本來一切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吧,但竇祈年思前想后,怎么都覺得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堵得慌的沒著沒落的憋屈感!那只包子為什么突然把我放回啦,他最后到底還要不要吃我,也不留句準(zhǔn)話,搞得人七上八下的太沒道德了。啊啊啊,越想越抓狂,想得自己肚子都餓了。
于是他就出了家門,熟練地拐到開封府前的御街上,王樓山洞的梅花包子和曹婆婆家的素餅各買了四只,三份存在身上,一份捧在手里,腳下順著御街從南至北、從北至南,慢悠悠轉(zhuǎn)了數(shù)遍。萬一一個不小心就碰到包大人血足肉飽后出來溜達(dá)消食呢?再審了個把令他心情大悅的案子,也許就樂呵呵地隨便知乎自己一聲“這不是豆腐嗎?我已經(jīng)不想吃你了,走吧,走吧。代我替你弟妹問好?!蹦遣攀钦嬲慕源髿g喜呢,雖然有點兒對不起馮七和程小飛。
想到此處,他堅定決心地從清晨守到日暮,月亮掛上枝頭,從給自己洗澡的兇婆、愛罵人的廚師廚娘到趙龍、張虎、王暮、馬唐。。開封府的家人捕役在眼前進(jìn)進(jìn)出出換過數(shù)遍,身上的包子素餅都凍得有些冷硬,卻連包大人的影子也沒望見。
如此轉(zhuǎn)悠了數(shù)天,他決定還是放棄追根問底,干脆假裝被大赦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吧。
冬至那天,圣上在宣德樓下大赦罪囚,大理寺、開封府一干負(fù)責(zé)押解的獄吏也各襲盛裝朝服,頭頂禮冠,依品級簪戴著綾羅綢緞裁剪的光艷花朵,站在罪囚身邊。鼓聲一響,他們就齊刷刷開枷放人,各處山呼謝恩。儀式過后,圣駕回宮,臺下開始搬演起雜劇、舞旋,竇小弟竇小妹餓嘗嘗地擠到前排看戲,只竇祈年一個伸長了脖子不往臺上只往臺下看,找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包程禮冠上簪戴的那串雜色羅欒枝。當(dāng)初跟著先生學(xué)畫時,他一時技癢就忍不住用貼金在欒枝的粉瓣上抹了幾只大桃子,太陽一照亮閃閃老遠(yuǎn)都能望見。包程看了也不責(zé)難,還喜滋滋的夸道:“這可好了,以后參加人類那些無聊冗長的大典時,我就有些食物的念想了?!?p> 又過了兩月,冰消雪融,到了立春。往年此日,開封府前都要立上三頭敦實的泥塑大春牛,包大人親自手執(zhí)綴滿花柳的紅綠彩鞭策牛打春,敦促農(nóng)時。他大胳膊一掄,只要狠抽數(shù)下,那看起來壯實的春牛很快就不堪重?fù)舻乃榱验_來,如此再三,留下滿地泥塊,萬民都紛紛上前哄搶,把它抱回家中當(dāng)作開春的喜氣供養(yǎng)起來。
可今年,包大人卻少有的玩忽職守,沒有露面。府吏聲稱大人偶感風(fēng)寒,正臥病不起,只好請滕大尹來代為打春了??蓻]想到這滕大尹力小不濟(jì),抬腕使勁抽了十幾鞭,大春牛依舊巋然不動。最后百姓等得實在不耐,就上前把他請了下去,三五人一起拳打腳踢,把牛擊碎,拾了土塊怏怏地回家了,有人口里還不時埋怨道:“這包大人不在,開春咋也覺得不夠熱鬧了?”
竇祈年回家,就覺得事有蹊蹺,別人不明白,他還不曉得,這上古吃人的兇獸會生?。框_三歲小孩都不信。但轉(zhuǎn)念一想,他……他出不出現(xiàn)和自己又有什么破關(guān)系,愛生病就生病唄,我還忙著要養(yǎng)家糊口呢。
于是……
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到了開封府……
守門的卒子瞇著惺忪的睡眼瞥了他一下,就揮手哄人:“竇小鬼回去吧,大人沒事?!?
哨子
對不起,如果讀起來有些奇怪,那純屬是個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