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元元年。
金湯城。
已經(jīng)從軍十四年的延州指使狄清照舊無可奈何地沖殺在前。與趙元昊叛軍在金湯城已然對峙半月有余,狄清依舊覺得勝利遙不可及。這些天,狄清不斷看到士兵叛逃,然后被抓回來斬首。狄清不敢逃,因為他是將領(lǐng),且體弱不堪重負,他如果逃跑一定會被抓回來,然后死得更慘。
他騎在通體漆黑的戰(zhàn)馬上,身披玄甲,僵硬地保持著沖鋒的姿態(tài),臉上覆的青銅面具表情猙獰,長槍帶血,寒光陣陣。在敵軍看來他是浴血修羅,人人見之而膽寒;在宋軍看來他是驍勇將軍,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只有他自己知道,青銅面具是如此的寒冷而沉重,面具下他的臉因恐懼而扭曲,因疲憊而蒼白。
飛矢。流火。刀光。劍影。喊殺聲和慘叫聲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
他的馬蹄又踏過一具尸體,帶來人骨碎裂的聲音,不知是宋軍的還是叛軍的?
半個時辰之前,他帶著一隊宋軍向西城門進發(fā),宋軍主力在正面戰(zhàn)場與敵人膠著不下,據(jù)說突破西城門是獲勝的最后希望。然而現(xiàn)在,他四顧茫然,身后竟再看不到一個同伴,都死了嗎?只剩下自己,被包圍在亂軍之中?
哦,他依稀有些印象,方才己方一個參將似乎是替自己擋了一刀,死了。
似乎還有一個不知名的士兵被箭失射穿了咽喉,倒在自己身旁?
那么其他人呢?
最近他的記憶越來越差了……
他被包圍了,必死無疑。槍柄上全是血,滑不可握。
若是這么死了,“他”便也就不能搶占我的身份而活著了吧——狄清這樣想著,在恐懼中有些扭曲的快意。
一個叛軍頭目沖上來,黑臉,絡(luò)腮胡,手中高舉著彎刀。狄清早已脫力,勉強舉起手中長槍格擋——
“叮——”
長槍在與彎刀碰撞的瞬間便輕巧地應(yīng)手而落,下一刻,彎刀便深深嵌入了狄清左肩骨骼之中,鮮血迸濺,狄清栽下馬來。
救我……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
絡(luò)腮胡叛軍騎在馬上,輕蔑地俯視著他,再一次舉起手中的彎刀。刀鋒映著昏黃的日光,血意彌漫。
手起,刀落——
狄清的長槍猛然被舉起,插入狄清與彎刀刀鋒之間。
“咣——”
刀槍相接。
彎刀便如一道寒影,飛向天際。
一片血色中,狄清隱約看到一個玄甲披發(fā)的背影擋在自己的身前,手中穩(wěn)穩(wěn)舉著長槍,將絡(luò)腮胡叛軍挑落馬下。
“狄擎,你來了……”狄清輕輕地說了一句,心中莫名安然,而后便昏了過去。
“嘖,我不過小睡片刻,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真是沒用?!钡仪嬲f著,半跪在狄清身邊,長槍立在身旁。他把狄清抱起來,扯下衣角把狄清受傷的肩膀包扎好,然后解下狄清的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臉上,一切都做得從容不迫,仿佛置身無人之境。他甚至還有閑暇抹掉狄清臉上的血,將狄清被血汗黏在臉上的亂發(fā)一一撥開攏好,然后才提槍站起,將狄青縛在背后,翻身上馬。狄擎環(huán)目四顧,一瞬間便有睥睨天下的氣魄。
“嘖,看到我和他在一起的人都得殺了,真是麻煩?!彼止疽痪?,有些不耐煩地輕輕皺眉。
狄擎猛地催馬向前,黑色戰(zhàn)馬一聲長嘯,狂飆如劍,一人一騎迅疾如風(fēng),幽暗如影,若魂若魅。長槍如龍,鱗光一現(xiàn)便帶起一朵凜冽的血花。
狄擎直奔西城門而去,身后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如妖異的曼珠沙華在寒冬決然綻放。黑色戰(zhàn)馬一騎絕塵,踏花而行,摧花折骨。
這本該是殘忍到唯美的畫面,偏生被狄清昏迷時的夢囈破壞了:“別,別殺我,別殺我,別殺我……”
在聽狄清鍥而不舍地喊了一百零八遍“別殺我”之后,狄擎終于忍無可忍,朝著身后的狄清惡狠狠地喊:“你給我閉嘴!我這辛辛苦苦替你殺敵,你不知感謝也就罷了,還在后面念經(jīng)——混蛋!”
“……別殺我,別殺我,別殺我……”
……
狄擎很煩,于是出槍也更狠了些,一槍刺出,貫穿了兩個敵人,一時拔不出來。
“別殺我,別殺我……”狄清再接再厲。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狄擎大吼一聲,力氣猛地漲了七八分,手臂一提,竟將那兩個叛軍全挑了起來,長槍一掃,那兩個叛軍斜飛而出,到一兩丈遠方才落地,砸倒一片人馬。
狄擎覺得有些滿意,對狄清說話的語氣也緩和了些:“你要是死了,說不定我也活不成,我怎么會讓你死掉呢?好好呆著,等醒過來又有大功一件等著你?;爻院笊齻€鈐轄什么的當(dāng)當(dāng),俸祿能長不少呢?!钡仪宸路鹇牭搅耍娌辉僬f胡話,頭在狄擎肩上蹭了蹭,未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緊緊抱住狄擎的腰。含含糊糊地“嗯”、“唔”了兩聲便安靜下來。
轉(zhuǎn)眼間狄擎便到了西城門下,果然守衛(wèi)力量大都被正面戰(zhàn)場牽制,這里守備相對單薄。
“兒郎們,開城門!”狄擎駐馬立于城下,高喝一聲,不像是攻城,倒似是回家。
城內(nèi)負責(zé)接應(yīng)的宋軍暗哨等候消息已久,此時聽得狄擎高喊,便知宋軍已到城下,立時而動,殺監(jiān)門,放吊橋,金湯城門洞開。
狄擎單騎入城,城內(nèi)暗哨見自己心心念念的“己方大軍”居然只有一人,不由有些傻眼。
狄擎哪管這些,舉起長槍,高喊一聲:“兒郎們,殺啊——”便迎著敵軍沖了過去,長發(fā)飛揚,玄甲浴血,青銅面具陰森獰歷。這形象幾個暗哨卻都是識得,正是近年軍中名聲大噪的鬼面將軍狄清!剎那間,幾個暗哨熱血噴張,紛紛搶下戰(zhàn)馬隨著狄擎穿城而過,遇敵殺敵,遇神殺神!
大好男兒,本就該建功立業(yè),保衛(wèi)家國!
幾個暗哨皆是宋軍中精銳,胸中忠義之情本已滿盈,又見狄擎一騎當(dāng)先,更聽得那一聲殺敵的高喝,立時便能夠舍生忘死,無懼無畏!
這么一隊不足十人的騎兵一路廝殺,竟硬生生地從叛軍之中砍出一條血路,高墻之上箭幕襲來,狄擎長槍輪圓,護住周身一尺,飛箭遇槍而落,帶著未曾嗜血的不甘,仿佛飛鳥折翼,葉落無聲。
終有一箭越過槍隙,朝狄擎射來,離狄擎最近的暗哨猛然踏馬而起,飛撲向狄擎,硬生生用后背接下了那一箭,待落地時,身上已中了七八枝箭,便是神仙也就不回了。那暗哨到死仍舊狠狠瞪著前方高聳的城樓,雙目睚眥盡裂。
其他暗哨仿佛未曾見這一幕,補上死者的空缺,仍舊向前沖鋒,連眼神都不曾有片刻動搖。
世人皆道宋人文弱可欺,今日這一隊鐵騎便化作嗜血戰(zhàn)狼,用尖牙利爪撕扯出血色的黎明——
戰(zhàn),則必勝!以命雪恥!
殺敵已不知凡幾,身上傷口亦不知凡幾。
這一小隊騎兵終于殺到城樓之下,飛身下馬,且戰(zhàn)且進,明明危機四顧,身陷重圍,卻帶著安步當(dāng)車般的從容坦蕩。
上一級臺階,再上一級臺階——
每走一步,便離勝利更進一些。暗哨們看著鬼面將軍走在最前面,長槍一動,便又是一個敵人倒下,鮮血順著他的鎧甲流淌。
不可戰(zhàn)勝,無人能擋。在他們心中,此刻的鬼面將軍便是他們的神,帶領(lǐng)他們走向勝利的神。為了勝利,他們以血肉生魂獻祭!
“嘖,怎么還有這么多沒殺干凈?真實麻煩?!泵婢咧拢仪嬗邪櫫税櫭?,默默念叨了一句,他覺得有些累,手酸得很,槍也鈍了,不太好使。
他伸手碰了碰狄清的額頭,有點燙,估計傷口惡化了,于是又嘀咕了一句:“看來得速戰(zhàn)速決才行啊?!?p> 心念一轉(zhuǎn),狄擎長槍觸地,借力一躍,騰空而起——既然地面上不好走,他決定走空中。密密麻麻的叛軍恰好成了他的墊腳石,狄擎踩著他們的頭與肩膀躍上城樓,不過剎那之間,便到了叛軍主將身前一尺,一旁護衛(wèi)尚未及反應(yīng),狄擎決然一槍遞出,便將叛軍主將釘死在了城樓之上。
“切,這不是挺容易的嘛?!毙蕾p了一下叛軍主將的死尸和一干叛軍絕望的表情,狄擎滿不在乎地抹掉臉上的血,嘀咕了一句。
那一日參戰(zhàn)的宋軍,永遠都無法忘記當(dāng)時所見的那一幕,鬼面將軍屹立于金湯城樓之上,身后是一把長槍將叛軍主將尸身釘于墻壁之上,青銅面具映著夕陽余暉寒光凜冽,將軍玄鎧生風(fēng),長發(fā)飛舞,高喊一聲:
“賊首已死,金湯城破!兒郎們,沖啊——”
宋軍士氣大振,千萬人高喊著“賊首已死,金湯城破”沖向狄擎所在之處。此刻,于他們而言,這世間,大抵便只有這一人,于萬軍陣前如入無人之境,一槍一騎便可令天地變色,手指之處,便是固若金湯,亦可于彈指間摧枯拉朽!
至此戰(zhàn)事已盡尾聲,狄擎看看身后,隨自己登城的暗哨已只剩兩人,皆遍體鱗傷,幾乎站立不住,臉上滿是血痕泥濘,看不清面目了。
狄擎挨個幫他們擦掉臉上的血污,方看清楚,都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狄擎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沉聲道:“好樣的!”
“將軍……”兩個暗哨都有些哽咽。
“不許哭。叫什么名字?”
“張程!”“徐三虎!”兩個兵士驕傲地報出自己的名字,即使全身都在疼痛,卻竭力站得筆直,向著他們的戰(zhàn)神,行了一個最為標(biāo)準的軍禮,在高聳的金輝城樓之上,顯得格外挺拔神氣。
“嗯,好……”狄擎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改說什么,以往這種與士兵打交道的工作都是狄清在做,而如今那家伙正死豬一樣趴在他背上,“那……我回去睡覺了,怪累的?!钡仪嬲f完便自顧自地離開了,他得趕緊回軍帳安頓狄清,不然那家伙沒準真的死了。
“……”兩個士兵站在風(fēng)中覺得表情有點僵硬,仿佛剛才還是熱血激昂,忽然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寂靜許久……
“呃,將軍累了……”
“……是啊?!?p> “那我們……也走吧?”
“哦……好”
兩人的對話有點干燥。兩人的心情不知為什么有點失落。
張程忽然感慨一句:“其實狄將軍連背影都是這么偉岸啊?!?p> “是啊是??!”徐三虎立刻點頭贊成,氣氛才又活躍起來,兩個小兵瞬間投身于對他們的將軍無限的崇拜和熱烈的贊美之中去了。
……
回到軍帳的狄擎,將狄清的鎧甲解下來,把他肩上的傷口重新清理包扎好,然后把他扔到床上,看看應(yīng)該是死不了了,便從狄清身上翻出一面銅鏡在桌上放好,想了想又走到床前把被子抖開蓋在狄清身上。接著回到鏡子前,閉目凝神,倏爾白光一閃,屋中便再無狄擎其人,銅鏡中則多了一個與狄清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