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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象征著自由的北京城中游蕩著,雖然不曾走出城門以外,但已感到了無比的滿足——這些自由的空氣雖然夾雜著塵土,氣味也不太好聞,但因為是自由的,因而值得贊頌。與此類似的是,周圍的走動的人流,穿著破爛的衣裳,說著粗俗的話語,但因為是自由的,因而顯得可愛。這些和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雖然僅僅是用簡陋的材料再加上簡陋的工藝做出的粗糙的玩意兒,但也因為是自由的象征,因而值得購買——一直到她發(fā)現(xiàn)他給她的錢,最多只能買個烤紅薯或者一碗沒有牛肉的牛肉面時,這種好心情才被狠狠的打破。
這或者是因為他并不滿于這種赤裸的敲詐而進行的掙扎,也可能是在東岳廟呆了太長時間的后遺癥。但不管如何她都被深深地激怒,并且精心的策劃她的報復。她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的道理,她雖然不是天子,但卻是大行天子之女,當今天子之妹,再怎么說“伏尸數(shù)百、流血幾里”的威儀總是有的,但要人自覺的流血變成伏尸又覺得信心不足。
盲無目的的走著,看著路上那些可愛且自由的路人,她的怒氣稍微消退了些,因此可以放過這些人,而專找那個死太監(jiān)算賬。但這又絕非輕易的事情,她知道那個太監(jiān)武藝高強、身手不凡,要動手則是萬萬打不過,如果下令命他自殺恐怕也不會遵從,只有派大兵圍剿,這就暴露了自己胡亂游走的秘密——恐怕無法繼續(xù)這種自由的漫步,而回到層層侍衛(wèi)的嚴密監(jiān)護之下了。
所以她決定采用折中的方式,把這個太監(jiān)如同錢袋般的帶在身邊,即可用來付賬,也可以用來充當護衛(wèi)、跑腿等等——即便這種輕狂的出游被皇兄知道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因為身邊帶了一個太監(jiān),甚至還是魏王手下的高手,多少顯得正式且隆重了些。
自那天以后,他便常常隨著她出游,這打破了他孤獨的遐想,把他從幻想的世界中拉回了眼前活生生的世界。她的那些侍衛(wèi)因為老是失去公主的行蹤,又不敢回報,但好在她總是安然無事的在日暮時回宮,因此每每需要編造一些華麗正經(jīng)的故事,寫進皇宮的起居注中。其中有些人成了作家,寫起了各種不倫不類的神怪小說,比如《封神榜》、《西游記》,顯而易見是受到了東岳廟的影響;還有些人則造謠成性,開始纂改、捏造許多古人的典籍,比如《洗髓錄》、《太公兵法》。
京城的許多地方他都曾去過,但卻是在許多年以前,已經(jīng)被深深地埋藏在腦底,只有模糊的記憶。一些地方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另一些則徹底改換了頭面。他走過那些地方,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仍保持著一貫的不動聲色。
她選擇的路線大多避開了太過靠近禁城的地方,以免碰到熟識的人等。但這很難,承天門外的長安街西單牌樓便是最熱鬧的所在,由于各處衙門多上此處來采辦筆墨紙張、布匹糧食,引得諸商家紛紛在此建起了各種商鋪和酒鋪飯館,可以說是最熱鬧的所在。如果不曾逛過這里,就失去了出游的意義。
這些他都知道,也曾踏過,只不過現(xiàn)在這里走動更多的是內(nèi)府的太監(jiān)和乞討的流民而已。每次等她興致消退之后,這或者是在午后慵懶的睡意來臨的時候,也或者是日暮黃昏不得不歸去的時候,但不會更晚,他就會慢慢的踱回東岳廟,回到了那個起點。
他回去的路有時會經(jīng)過朝日壇,這是在朝陽門外皇帝拜祭太陽的地方,但對他卻有著一些額外的意義——在很多年前,或者是七年前,或者是六年前,但不會更短,他就從這里出發(fā),繞道來到了東岳廟。當他走近這里的時候,就看見了從東岳廟門口所看不見的景象——其中他最最熟悉的錦衣衛(wèi)所早已破亂不堪,一大半門面都被相鄰的守壇的衙門占了去,連一個把門的老卒都看不見,門口還貼著一些陳年的制書文告,落款再不是他所熟悉的“駱”字樣,而是換成了“田”。直到看到了這種場面,他才真正的從幻想中掙扎開來——他所仰仗的白胡子老頭、錦衣衛(wèi)指揮使駱思恭,再也不可能給他任何指令。
他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孤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