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一頓豐盛的酒席以后,年輕秀才說:“要不要去找人疏通一下?聽同窗們說,你的表妹嫁給了知府,多多少少也能打聽到一些內(nèi)部的消息罷?”
老孫頭并不是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一種計劃的可行行,事實上不用年輕秀才提醒他也打算去隔壁府,找表妹夫抽絲剝繭,知道知道其中脈絡(luò)。
在他心灰意冷的當日,那臉頰凹陷而雙眼卻如黃鼠狼一般狡黠的師爺,曾經(jīng)有意無意提過找找叔父恩師之類的,還重拍了他的肩膀。
“年輕人的肩膀挑不起這么沉重的擔子,而且有些事情并一定要自己親力親為。相公還是要多多打點。”
吃下的梨子猶如熱水化開了冰一般,幾日來的頹廢瞬間便沒有了絲毫蹤跡??蓱z的老孫頭,被自我禁閉了許久,此刻他在六月的夜里,舒展開了長期蜷縮加上打擊過大后疲憊不堪的身體,但腫脹如蟒蛇一般的腳踝,讓他瞬間痛不欲生。
那是在告訴他,放縱的后果需要自己買單而結(jié)果顯然不是能夠承受起的。
在年輕秀才的攙扶下,老孫頭踉蹌坐到了床上。
“我就不送客了,你早些回去陪你的女人罷。”舒緩了情緒的老孫頭,揉了揉那只腫脹的腳踝。思緒卻飄到了八年前,那時候他父親還健在難得回安南府老家,與表妹還有表兄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夏天。
也許是記憶欺騙了他,這場回鄉(xiāng)并不美好而是一路上他爹與他的艱難逃生。最后等到老家人碰到奄奄一息的他時候,他爹與他的第一句話不是謝天謝地反倒是來口肉吃。
“下雨了嘛?老爺,要不要準備個薄毯子?”大丫鬟拿著毯子不由分說地給老孫頭蓋上了。
“下雨了嘛?”他的思緒短暫屬于了一下現(xiàn)在,隨即又沉溺在了他自以為是的記憶當中。一如他將這幾日來的頹廢,自欺欺人地美化成了每個大丈夫都要經(jīng)歷的磨難。
但他身邊的丫鬟最知道他這幾天是如何過來的,哪怕是身為下人曾經(jīng)住過極為惡劣的茅草屋,都比老孫頭這幾日來的環(huán)境好的多的多。
若不是這幾日來,她趁老爺睡著了偷偷收拾了他臭烘烘的襪子還有隨處可見的嘔吐物以及排泄物。那么孫老頭真的和睡在茅廁里沒有區(qū)別了,說真的她總是疑心孫老頭夢癔時,會在那堆排泄物里與蒼蠅翩翩起舞,而不自知。
夏季的蚊子在陷入了回憶當中的孫老頭耳邊盤旋,叫囂著將他的血洗干凈。
當安南土司造了大衍王朝的反時,流匪也在洗劫的道路上大發(fā)橫財。往往戰(zhàn)死沙場的官軍或是土司軍,沒有等到自己人收尸就被流民脫了衣服。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誰也沒有說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毫無爭議的是到最后整個安南都成了一個修羅場。最開始的散兵游勇洗劫了村民,而無家可歸親人死于刀下的一批批活死人又偷來、搶來還有從死人堆里撿來刀。
化身成了新的散兵游勇又重復洗劫了新的村落,也許那些在安南密林里殺得紅了眼中有幾個還算清醒的人,可能會在空閑時看看自己手上滿是鮮血的刀。
我們搶了誰?誰又搶了我們?那我們是不是自己搶了自己?
可惜猶如可怕的詛咒一樣,整個安南府都殺紅了眼。到最后幾乎沒有了一家百姓,全都是軍戶在自相殘殺。
那個年月出生的孩子,在馬拉板車上睜大了眼睛看樹上的毒蛇吞著小鳥。剛剛生下孩子的婦人要么拿起刀和男人殺個你死我活,要么等著作為兩腳羊被饑渴的男人們吃干抹凈。
大人可以在山林與流匪痛苦拉鋸,這場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就決定了只有一個贏家可以走出山里。哪怕是同宗同族乃至有些生疏的親戚,都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據(jù)僥幸活下來的老人說,那段時間遇到老虎吃老虎,遇到蟒蛇吃蟒蛇。以至于安南山里如今還沒有獵人,至于毒蛇蟒蛇更是幾乎絕跡。
那段時間里男孩生出來極大可能在沒有糧食的情況下被淹死,而女孩則成了戰(zhàn)爭期間的硬通貨。穿梭在安南府那些布滿毒蛇與沼澤瘴氣的密林里的人販子,通過她們獲得了巨大的收益。
至于當時那些生下丫頭又隨即消散在人海的母親們,是如何看待那些人販子的,早已經(jīng)不得而知。這段秘聞已經(jīng)成了老安南人不可言說的禁忌。
老孫頭的奶奶就是當中的一位,不過她比其他小姐妹要幸福的多。在某次大戰(zhàn)的路途中,她與自己的哥哥走散了,從山坡上摔斷了一條腿。使得她在不被流匪撿到以后,免于了慘絕人寰的凌辱。
可還是被賣給了人販子,換了一袋苞米面。
直到二十年后,安南府的戰(zhàn)事落幕。安南土司被兒子殺掉后,僅剩三千土司軍出城投降。土司軍憑借強悍的體魄,贏得了大多數(shù)戰(zhàn)爭的勝利。而官軍憑借糧食補給,贏得了整場戰(zhàn)爭的勝利。
安南府人口凋零,那位官家下旨意填安南。于是孫老頭的奶奶以外人的身份又再次與買下自己的丈夫成了安南人。
至于那位失散多年的哥哥,也許早就成了山里的一具白骨,也許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
連著生下兩個兒子的孫老頭奶奶,對于生孩子有了種天生的恐懼感。哪怕睡在軟軟的床榻上,她也會覺得有流匪破門而入,然后將她拉到草叢里凌辱。她堅持認為死于難產(chǎn)是件幸福的事情,因為不必再受到流匪的威脅。
買下她的小商人丈夫,撫摸著她的后背寬慰著她的心,又將山里一處山洞買了下來改成了能給她安心的壁壘。
于是在她期待難產(chǎn)而死的期望中,順利出生的女兒讓她又帶著些恐懼多活了十五年,才終于心滿意足地躺進去了那塊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墓地里。
似乎是繼承了其母古怪的性格,逐漸長大的女兒在十七歲時,留下來了一個女孩以后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有人說她與情郎私奔了,也有人說她在更遠的山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