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青石板路往北走,遠(yuǎn)處地平線上依舊矗立著那座高塔,南來北往的人流車輛都要繞塔而行。
“玄奘大師就在那兒開壇講法,就在那兒見的我?!蔽覔P(yáng)著頭指著高塔。
“嘿嘿,好久沒見師父了,還怪想他的?!碧炫顕@氣。
大圣抬頭看了看,一言不發(fā)悶頭往前猛走。
“讓一讓了,讓一讓了!”這城里比我上次來還要熱鬧,能并排走四輛車的大道似乎都不夠用:人流和車流混在一起,推推搡搡、吵吵鬧鬧,卻一刻不停、亂而有序。
我們被人流帶著不一會兒就到了高塔面前,還是那扇木門,還是那扇窗戶,我隱約又看見小紅的身影飛上高樓,恍惚間像是跌入夢中,分不清身在何處。
“阿紫姑娘?”天蓬歪頭看著我。
“啊,”我搖搖頭,抬腳上前敲門,“大胡子?沙羅漢?開門!”
大門往里打開,從門里一前一后出來兩個人:身穿長袍,長發(fā)束起,手挽拂塵,面容清秀。
前面那人沖我們拱了拱手,笑著說:“天下道門?!?p> 我等著他往下說,他卻將兩手抱在胸前,靜靜看著我們。我只好重開話頭:“兩位師父好,我們要見玄奘大師……”
不等我說完,后面那人沖我們一甩拂塵,作勢就要往回走,邊走還邊扯著前面人的衣袖:“師兄,這群人一看就不是道門中人,理他作甚,回去回去。”
“等等!”天蓬往前兩步,按住門扉不讓他們關(guān)門,“我們是來見玄奘大師的,你們是什么東西!也敢攔路?!不怕挨揍么?”
“嘿!”叫嚷著要回去的小道士一跳三尺高,拿拂塵指著天蓬的臉大喊,“挨揍?就這長安城內(nèi),你們還敢對我道門動手?!不想活了么!”
“嘿嘿!”天蓬來勁了,回頭招呼大圣,“今天就看看是誰不想活了!猴哥,咱們一起上!今天非要教教道門怎么做人!”
我見大圣一臉期待地前走,趕緊推開天蓬,擋在兩撥人中間:“等等等等!都停下停下!”
“小阿紫你讓開!”大圣停在我身后。
“不讓!”我仗著他倆不能用法術(shù),兩手撐住門框一步不動,“你們是來見師父的,不是來打架的!在這樓下打架,被大師看見怎么辦?”
身后沒了聲音,我不敢放松,倚在門框上準(zhǔn)備沖樓上喊話。
“哦?不打了?”挑事的小道士拿著拂塵就往門外沖,“就說你們不敢動手!嘴上叫得兇,還不是一樣不敢動道爺!”
“靜心!退下!”另一個小道士伸出拂塵攔在門口。
“師兄!你沒聽他們說么,他們是佛門弟子!”被攔住的小道士壓低聲音在他師兄耳邊說。
那師兄訓(xùn)斥小道士:“就是因?yàn)槭欠痖T弟子!現(xiàn)在什么時候你不知道么?退下!”
小道士氣哼哼地退到一邊,留下他師兄沖我們行禮:“失禮了。幾位如果真是來尋人,這里是道門道場,沒有幾位要找的人。而如果是來尋隙鬧事,這樓上有我道門眾多弟子,幾位還需量力而為?!?p> 我看了眼天蓬,搶在他前面沖道士們點(diǎn)點(diǎn)頭:“感謝小師父指點(diǎn),我們這就走。不過我們久不來長安,不知玄奘大師如今何處?”
“據(jù)我所知,佛門如今大多安頓在城南郊野慈恩寺。”道士們一邊關(guān)門一邊回答。
等門完全關(guān)上后,天蓬沒忍住,沖門上吐了口口水,罵著:“晦氣!”
我白了他一眼:“你現(xiàn)在沒有法力!你還記得嗎?而且那就是兩個凡人道士,你還真要和他們動手?”
天蓬哼哼唧唧:“哪能呢,我也就是嚇唬嚇唬他們?!?p> “有用么?”我也沒忍住,兇了他一句之后轉(zhuǎn)身就往南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殡x玄奘大師越來越近,這段時間大師說的話一直縈繞在我耳邊:這世間弱者苦,強(qiáng)者也苦;苦中作樂者有,苦中作業(yè)者有。但看著大圣他們,我卻偶爾會被一句耳語淹沒:弱者作業(yè)害數(shù)人,強(qiáng)者作業(yè)害眾生。
“小阿紫,”大圣跟著我擠進(jìn)人流,擠到我身邊并排走著,“用不著跟那呆子置氣?!?p> 我抬頭看著大圣眼角的金線,黃昏的陽光順著那條金線鋪開,把大圣的半邊臉頰罩在一片金光中,映得大圣眼里的火苗像要燒出來一般。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直看到跟著人流出了南邊城門,看到周遭人流散開路上只剩我們?nèi)齻€,看到天色昏沉夜晚降臨。
“咳嗯!”天蓬湊上前來在我耳邊咳嗽,“這方向?qū)幔俊?p> 我驚醒過來,遲疑地指了指前方:“不是說南邊郊野么?總應(yīng)該往南走吧?”
大圣瞇著眼往四周看了看,點(diǎn)點(diǎn)頭:“左前方能看見燈光,好像還有佛塔,先去看看再說?!?p> 天蓬委屈地摸著肚子:“沒有修為,當(dāng)不得辟谷仙人,我倒忘了餓肚子有這么難受了,剛在城里也沒停下買點(diǎn)吃的。”
“吃的?有的有的?!蔽蚁肫饋韯⒗纤麄兘o我準(zhǔn)備的包袱。
大圣把挑著的包袱解開,里面還真有不少干糧。天蓬搶過去抱著吃起來,大圣從他嘴邊救下兩塊面餅,給我和他自己一人一塊。
“吃著面餅趕路,這種凡人的日子過得習(xí)慣嗎?”我口齒不清地問大圣。
“當(dāng)初和師父取經(jīng),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也不過如此?!贝笫c(diǎn)點(diǎn)頭。
“大圣,”我突然想問,“如果當(dāng)初在五指山下讓你選,是從此做個山間野猴與神佛永不相干,還是一身本領(lǐng)卻必須立地成佛,你選哪個?”
大圣斜眼看我:“選?誰讓我選?我都不選。”
我氣急,卻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即使選了他也不會照做的。
“要是我,”天蓬吧唧著嘴,“我就選回歸田園,陪著我家娘子?!?p> “穿紅掛綠的高小姐?”我笑他。
天蓬把頭揚(yáng)得老高:“那是,我家翠蘭穿什么都好看,你們不懂!”
取笑了天蓬幾句,我倒把之前的心事忘了大半,等反應(yīng)過來,手已經(jīng)拉住大圣的衣袖搖來搖去了。
大圣沒了法力,卻還是比凡人更加耳聰目明,帶著我們在一片漆黑里走了沒多久,還真的走到了一座寺院的偏門門口。
我正要上前敲門,門就被從里打開,一個滿面笑容的小和尚打著燈籠迎出來:“玄奘法師說今晚有貴客到訪,特意派我等在這里。幾位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還請跟我來?!?p> 我回頭看了看大圣,大圣沖小和尚道了聲辛苦,率先走進(jìn)院門。
“法師在前面禪房等你們,請往這邊走?!毙『蜕嘘P(guān)了院門,領(lǐng)著我們在院子里穿行。
院里種滿了芙蓉花,燈籠的光照過去,一朵更比一朵嬌艷。
“玄奘大師喜歡芙蓉?”我問。
小和尚頭也不回:“法師雖不在意表象,但圣人們喜歡芙蓉,法師也覺得偶爾看看美景能引人入勝,有益于弟子們修行?!?p> 走到一間禪房門口,小和尚停下,伸手敲門:“沙師兄,客人們到了?!?p> “進(jìn)來吧。”隨著一聲熟悉的應(yīng)答,門被打開了,門里站著那個大胡子銅鈴羅漢。
“老沙!”“沙師弟!”“大師兄!二師兄!”我笑咪咪地看著他們?nèi)嘶ハ鄦柡?,感覺沙羅漢的肩膀都要被那兩人拍塌了。
鬧了好一會兒,這三人才終于敘完舊,沙羅漢看了我一眼,朝里屋擺擺手:“大師兄,二師兄,阿紫施主,師父他等你們多時了,快跟我進(jìn)來吧?!?p> 我默默跟在他們?nèi)松砗筮M(jìn)了里屋,和上次見面一樣:玄奘大師正跪坐在桌前奮筆疾書,桌上堆滿了油墨未干的書頁,一摞摞書籍堆在桌邊,房間的地上放著幾個蒲團(tuán),四處擺著幾盞油燈,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聽見我們進(jìn)來,大師放下手中毛筆,抬頭看向我們,一一問好:“阿紫,你來了。”
我猛點(diǎn)頭:“師父?!?p> 大師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向天蓬:“悟能,你也來了?!?p> 天蓬嘴一歪,像要哭:“師父,我來了。”
大師笑了,最后看向大圣:“悟空?!?p> 大圣走到桌邊跪坐下來,手撐住桌面,身子前傾,抬頭看著大師,輕聲喊:“師父,徒兒不肖?!?p> 大師搖搖頭:“一路西行,已是有緣,不必強(qiáng)求?!?p> “是?!贝笫c(diǎn)點(diǎn)頭,退回蒲團(tuán)上坐下。
“師父怎么知道我們要來?”我好奇。
“觀音菩薩托人帶話來的?!鄙沉_漢一邊安排我們坐下一邊回答,他自己還是回到玄奘大師身側(cè)候著。
“觀音菩薩?”我追問。
玄奘大師點(diǎn)點(diǎn)頭:“觀音菩薩把六耳獼猴一事都告訴我了,我卻不知道他和悟空你有此淵源。”
大圣雙手抱在胸前,問玄奘大師:“師父你怎么看?”
“按觀音大士的說法,你從五指山出來后,那六耳獼猴就與你互相分離,不是一體。而他天性暴虐,只想對你取而代之,卻取代不成被你打殺。這些且不管他,我只問你,悟空,你現(xiàn)在為何要尋他?”玄奘大師盯著大圣。
大圣想了想,往前湊了湊:“師父的意思是我不應(yīng)該尋他嗎?”
玄奘大師搖了搖頭:“他若真與你同源,你不死,他會死嗎?他不活,你還活著嗎?”
大圣沉默了。
玄奘大師接著說:“觀音大士說,你這尋人之旅,關(guān)乎佛門?!?p> 大圣攥緊拳頭:“師父覺得為了佛門,我果然應(yīng)該尋他么?”
玄奘大師還是搖頭:“若是為了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圓了自己的因果。但佛門,牽扯到佛門,我倒寧可你撒手不管。”
“師父!”大圣低聲喊。
“悟空,”玄奘大師嘆著氣,“我擔(dān)心啊?!?p> “師父擔(dān)心什么?”大圣問。
玄奘大師看向我們,反問:“你們這一路上,看民間對佛門如何?”
我遲疑著說:“不如從前?!?p> 大師點(diǎn)點(diǎn)頭:“不如從前。前幾年佛門信徒之眾,十之二三。各地大肆修建佛門寺院,不需上報朝廷,全憑當(dāng)?shù)匕傩兆栽妇柚?。佛門弟子聲望超過地方官員,當(dāng)?shù)靡环街魇?。阿紫你覺得如何?”
我想了想:“稱得上鼎盛了吧?”
大師邊嘆氣邊點(diǎn)頭:“鼎盛,卻盛氣凌人。像跟風(fēng)猛長的野草,只見繁榮,不見根基。一夜之間冒出無數(shù)佛門弟子,誆騙百姓,目無王法。你若是朝廷,你怎么辦?”
我回答不出。
大師接著說:“當(dāng)今圣人圣明。朝廷不必自降身份,民間之事且讓民間教派自行解決。朝廷只需要大力支持道門,宣揚(yáng)道門道法,百姓跟風(fēng)自然轉(zhuǎn)向道門。道門和佛門互相制衡,不再一派獨(dú)大,朝廷就可以高枕無憂了?!?p> 我吸著氣點(diǎn)頭:“對哦。”
“想得是挺好?!贝笫ズ吡艘宦暋?p> 玄奘大師嘆了口氣:“悟空你也想到了吧?朝廷想用道門制衡佛門,卻沒料到道門發(fā)展得太快,竟然有了取代佛門的趨勢,而朝廷早已經(jīng)泥足深陷,無法脫身。這種時候,你認(rèn)為佛門會如何?”
大圣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嘣:“退無可退,拼死一搏?!?p> 這話落在地上,整個屋子都沉默了。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腦子,問所有人:“可是,這和大圣和六耳獼猴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玄奘大師看著我,眉頭緊鎖:“我不知道。阿紫,我不知道?!?p> “師父,”天蓬猶猶豫豫,“反對佛門的做法嗎?”
“二師兄!”沙羅漢呵斥了一聲。
玄奘大師笑了笑:“悟凈,你著相了。悟能問得沒錯。我入佛門是為了鉆研佛法,我傳播佛法是為了普渡眾生。我信佛法能得大智慧,我信佛法能滅眾生苦。我信的是佛法,而不是佛門。悟能,解讀佛法尚需要溝通辯論,管理佛門如何能少了糾錯革新?”
天蓬深深埋下頭:“我明白了,師父?!?p> “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問。
玄奘大師看向大圣:“悟空?”
大圣四下掃視一圈,最后盯著沙羅漢,問:“觀音大士說了我們來的目的嗎?”
沙羅漢點(diǎn)點(diǎn)頭:“大士說你們需要我?guī)兔Α!?p> “你知道為什么非你不可嗎?”大圣繼續(xù)問。
沙羅漢搖搖頭:“不知道?!?p> 大圣看向玄奘大師:“師父,你可知道?”
玄奘大師嘆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但應(yīng)該是在西行結(jié)束之后。”
“師父?”沙羅漢問。
玄奘大師轉(zhuǎn)身面對沙羅漢,鄭重地說:“悟凈,西行結(jié)束之后,你本應(yīng)和你兩位師兄一樣,了結(jié)你我之間的因果,繼續(xù)自己的修行。但你此生修行已不會再有進(jìn)益,讓你跟著我,只是為師的一片私心?!?p> “我不明白,師父?!鄙沉_漢悶悶地說。
玄奘大師拍了拍沙羅漢的手背:“你無需明白。為師還在找化解之法,或許此次就是你的機(jī)緣?!?p> “師父是同意沙師弟跟我走了?”大圣問。
玄奘大師點(diǎn)點(diǎn)頭,問大圣:“你待如何?”
大圣咬著牙:“師父說得對,我和六耳獼猴的因果總要清算的。至于佛門,就算我想躲,他們能讓我躲得掉嗎?”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而屋外九天之上,烏云密布,風(fēng)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