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的正月，雖然時令已到了春時，但氣候卻依舊寒冷，淮水的水線已降到了有記載來的最低點。
淮水南岸，壽春，北山麓。
一道巨大的靈幡在寒風(fēng)中飛舞，時爾高高飄揚，時爾又緩緩落下。
高寵一身白衣，孑然站在淮水畔，連日的酷寒讓打著白幡的士卒一個個縮緊了脖子，而高寵卻象沒有絲毫知覺似的，他站在河畔最高處，久久沉默無語。
凌操的死讓高寵遭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在江東與孫策的連番激戰(zhàn)都不曾泄氣的他在看到凌操的首級時，終于崩潰。
北上徐州這一仗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在于高寵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實力，同時，又過于輕視曹軍在平原地帶的機動作戰(zhàn)能力。
與曹操相比，高寵經(jīng)歷的挫折還不夠多。年輕的他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運用計謀和詭略來達到目的，持勇剛強是他的長處，但一味持強又是他的短處。
“寵帥，節(jié)哀保重！”周瑜上前，低低的說道。
高寵轉(zhuǎn)身，瞥見周瑜臉上也帶著悲戚之色，身為高寵身邊倚為左右手的周瑜，對于凌操的陣亡也是自責(zé)不已。
“公謹，公績有下落嗎？”高寵問道。
公績是凌統(tǒng)的字，在武平一戰(zhàn)中凌統(tǒng)易服逃脫，但終究是生是死一直沒有確實的消息，在凌操陣亡之后，這也成了高寵最牽掛的一件事。
高寵大聲道：“再多派人手去尋找，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一定要找到公績，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合身——，下葬！”主持葬禮儀式的老卒聲調(diào)蒼涼，略帶著些南方會稽郡特有的渾音，在古怪之中更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愴。
隨著懸著棺木的繩子慢慢落下，裝著凌操尸體的棺木被安安穩(wěn)穩(wěn)的放到挖好的黃土坑中，在紅漆的棺內(nèi)，只有凌操的頭顱，軀干部分則是工匠用上好的木材雕刻的假身，這假身栩栩如生，貫甲持刀，一如凌操生前的樣子。
高寵緊緊的閉上疲憊失神的眼睛，這一刻，心頭索繞的是凌操那一對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有這一座孤墳荒瑩，獨立于北山與淮水之間。
在數(shù)千江東士卒的注視中，高寵朝向凌操的墓瑩雙膝跪倒，俯身一拜而畢，他大聲道：“寵在此立誓，他日必提夏侯淵賊子首級，來為將軍復(fù)仇?！?p> 說罷，高寵又轉(zhuǎn)身朝著淮水一面而拜，道：“寵無能，累諸兄弟們戰(zhàn)死沙場、埋骨他鄉(xiāng)，不過，請你們在于的英靈放心，你們的父母妻兒我一定善待憮恤，不會讓他們受一點的苦、遭一點罪?！?p> 待高寵說到這里時，他的臉頰已為淚水沾濕，往昔如昨日一般，一幕一幕從他心頭閃過，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哪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將軍是一條命，小卒也是一條命，當年的高寵也曾是一個低微的小卒，那一種希望被人重視的渴求他明白。
送行的眾士卒中已有人忍不住抽泣起來，男兒不會輕易的流淚，但若是真的無法遏制內(nèi)心的激動，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又何妨。
“等我再一次踏過淮水的時候，你們還愿不愿意一起去？”高寵轉(zhuǎn)過身，朝著穿著白衣的數(shù)千江東子弟大聲道。
“愿意！”人群中不知是誰第一個喊道。
隨之而來的，是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這喊聲雖然還不夠整齊、不夠雄壯，但卻透著江東子弟不屈的毅志。
張遼定定的站在送葬隊伍的最后面，他沒有穿上白色的葬衣，雖然基本上接受了陳登的建議，但在沒有與高寵見面詳談之前，張遼的身份還只是呂布的部屬。前日，貂蟬和呂姬安然隨高寵的部隊南撤到了壽春，張遼從貂蟬那里終于知道了呂布在下邳時的最后那一刻以及在突圍路上遇到的種種困難。
“溫侯已不在了，你們應(yīng)該好好活下去?！碑攺堖|離開時，一直如同古雕美人一般淡淡敘述回憶的貂蟬露出了一絲關(guān)切。
在確知呂布已不在人世的這些天里，貂蟬就如同失去了靈魂的僵尸一般，除了與陸緹的那一次交談外，她就整天守著呂姬，直到再一次見過張遼，她才又一次有了說話的念頭。
當聽到高寵孤軍北上徐州破彭城、下蕭關(guān)、過穎水的消息，張遼一直以為高寵應(yīng)該是一個和主公呂布一樣勇武過人、于萬軍之中取上將之首級的英雄，現(xiàn)在一見，張遼方知道高寵與呂布有著天壤之別。
呂布雖勇，但不會對麾下將士如此重視。
而高寵雖然不可能有呂布般的神縱英武，但他卻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當作了軍隊中的一份子，從高寵軍士卒的眼中，張遼看到了一種無法改變的狂熱與信任。
同樣的血性男兒，呂布的反復(fù)猜疑讓張遼感到無奈，而高寵不一樣，高寵讓張遼感到的是一股“士為知已者死”的理解與感動。
午時過后，祭拜完凌操，高寵率周瑜、徐庶、陳登、太史慈諸將一道回到軍營，與他們一起同行的，還有張遼。
壽春，高寵軍營帳，退回到淮水南岸的高寵召集眾將商量今后的方針策略，而在經(jīng)過了浮噪與失敗之后，高寵也需要重新清醒的謀劃一下未來的發(fā)展，另外，對張遼、高順這些呂布的舊部，也需要有一個合適的安排。
陳登首先站出，拉過張遼稟道：“寵帥，這位便是守衛(wèi)壽春的張遼將軍！”
“張遼見過大人！”張遼不卑不亢，出列一揖道。
高寵打量了張遼一眼，只見張遼二十七八上下，一對大眼，面如棗玉，身軀壯碩挺拔，在不大的帳中一站，顯得威風(fēng)凜凜，渾身上下更有一股懾人的氣勢，與身邊的太史慈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多少。
高寵心喜，道：“雁門張遼，并州八騎，果然名不虛傳！”
張遼聽高寵提到并州八騎，臉色一黯，呂布麾下曾經(jīng)創(chuàng)下赫赫威名的八騎如今已不復(fù)存在，活的是除了自己外，就剩下一個叛徒侯成了。
高寵見張遼神情落寞，知其為呂布而痛，遂起身過來，握住張遼的手道：“時逢亂世，將軍一身武藝，正是施展抱負之時，今寵不才，欲邀將軍共攘大業(yè)，不知可否應(yīng)允？”
張遼抬頭，見高寵一臉的誠摯，雙手更是緊拉著不放，便是呂布先前也不曾如此不茍禮節(jié)的相待器重，在感動之余，張遼道：“寵帥在淮水邊拜別時的情景，遼看在眼中，記在心里，從今往后，我與雁北騎所有弟兄唯寵帥是從?！?p> 高寵見張遼允諾，大喜道：“有文遠相助，他日踏足中原必當無堅不摧?！?p> 周瑜、徐庶、太史慈諸將見張遼正式歸順，紛紛上前道喜，其實這一次見面的結(jié)果大家都有預(yù)料，高寵北上救援雖然未能挽回呂布失敗的命運，但也安然救出了貂蟬、呂姬，身為呂布部屬，張遼心中感激自不待言。
況且，張遼、高順孤軍守著淮水以南、合肥以北的這一小塊地方，若不依靠高寵，遲早會被曹軍滅掉，在形勢逼迫之下，張遼也只能南就高寵。
“高順將軍的傷情如何？”待喜悅的勁頭過去之后，高寵朝著張遼問道。
張遼神色一緊，道：“稟寵帥，本來傷已大有好轉(zhuǎn)，但前日在突然聽到主公，呂布的死訊后，悲痛之下傷情又有了惡化？”
這時在一旁的陳登道：“寵帥，陸姑娘方才已趕過去看了，但結(jié)果尚不太清楚？”
“走——，我們?nèi)タ纯?！”高寵道?p> 高順養(yǎng)傷的地方就在壽春城中，原先這里是袁術(shù)長史楊弘的府邸，后來壽春連遭戰(zhàn)火，這一座宅子也荒廢了許多，不過相比于一般的百姓房子，卻還要好上不少。
病榻上的高順兩頰深陷，一對顴骨高高的突起，兩只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躺在床上的他顯得神形俱瘦，讓人無法想象出他以前是何等的威風(fēng)神武。
高寵在張遼的陪伴下，跨步進門，然后向床邊的陸緹使了個眼色，陸緹會意，支退服侍的小卒，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這位是揚州刺史高寵大人，我適才已決定領(lǐng)雁北騎歸附江東了，現(xiàn)在——，就剩下陷陣營了，不知道你是什么個意見？”張遼低聲說道。
高順緊閉了一下眼睛，沉默著沒有答話，就象沒有聽到張遼說什么似的。
高寵上前，坐到榻前，道：“溫侯是在戰(zhàn)場上死去的，身為一個武人，他此生已經(jīng)可以無憾了，若說有什么掛念的話，就只剩下妻女了，將軍是溫侯生前最可倚重的臂膀，保護他們自然責(zé)無旁貸?！?p> 聽到高寵這一句話，高順微微睜開雙眼，緊盯著高寵看著，許久說道：“自古忠臣良將不事二主，溫侯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你休要企圖用這些話來打動我?！?p> 高寵微微一笑，道：“這一次，我只是來看望一下你的傷情，不是來勸你的，陷陣營的將士們都在眼巴巴的等著你回去，我相信你是不會讓他們希望的?！?p> “陷陣營——完了！”高順喃喃道。在蕭關(guān)大敗之中，七百陷陣營精銳只剩下了不到百人，裨將曹性及隊率、屯長、什長等下級帶兵將領(lǐng)大多陣亡，陷陣營已經(jīng)元氣大傷，再不可能恢復(fù)從前的戰(zhàn)力了。
“如果你都失去了斗志，那么陷陣營就真的完了！”高寵大聲道。
張遼接道：“是呀，我的雁北騎一樣損失慘重，但是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能再帶出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隊伍來，陷陣營也是一樣。”
“可惜我已老了！”高順嘆息一聲道。與正當壯年的張遼相比，年過四十的高順明顯感到了有些力不從心。
高寵道：“一個人老還是不老，并不在年齡，而在于心。我軍中大將黃忠已經(jīng)年過五旬，但卻依然寶刀不老，雄姿英發(fā)，將軍比之，尚差了十余歲，何言老矣！”
高順聽罷，一時無語。黃忠的本領(lǐng)高順在初渡淮水之時就領(lǐng)教過，當年陷陣營與黃忠一場大戰(zhàn)，若不是張遼及時馳援，郭勝郭敗還很難意料？
“將軍是并州那里人氏？”高寵并不著急相逼，只要高順打消了死志，說服歸順就有機會，所以他支出話題問道。
高順道：“順陽曲人氏也。”
“湊巧的是，將軍姓高，我也姓高，我二人雖然出生一北一南，但若推算至前五百年，安不是同出一宗？”高寵笑道。
高姓，起源于西周姜子牙，相傳炎帝神農(nóng)氏因居住在姜水，所以以姜為姓。至西周時姜子牙輔佐周武王滅商有功，被封于齊有太公之稱，俗稱姜太公。傳至六世孫文公呂赤，有子受封于高邑，稱公子高，公子高的孫子傒在齊國為上卿時，迎立公子小白為君，就是齊。
高順道：“順卑苦之人，出身行伍，怎敢奢望與大人同宗？”高順在呂布軍中并非一開始就是大將，而是一步步從伍卒升上來的，這與魏續(xù)、侯成等人有所不同。
高寵微微一笑，道：“寵初入軍中，也不過是一小卒耳，將軍與我境遇相似，怎能說奢望？”
“大人——！”高順還待有所言語，卻一時又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
此時，高寵站起身，道：“將軍且把心放好了，好生在此養(yǎng)傷，待痊愈之后再與我爭辨不遲，至于到時何去何從，我想將軍會做出自己的決斷，不管怎樣，我都會欣然接受?！闭f罷，高寵舉步出門。
從高順最后流露出的眼神中，高寵看出高順已漸漸打消了以死相酬的想法，這是他所期望的，他知道高順會好好活下去，因為時間既能痊愈傷病，也能痊愈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