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五日，長沙城頭，烈日灼烤著每一個地方，把一塊塊城磚烘熱發(fā)燙，讓一個個企圖坐下歇口氣的屁股剛一拈上就跳了起來，面對數(shù)倍于已的敵人，緊張的備戰(zhàn)在有序的進行著，一隊隊精壯漢子組成的運輸隊正在忙碌著，汗水已將他們的衣衫凝結(jié)成一縷縷鹽花般的雪白。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這熱火朝天的場面給予我無比的信心，進駐長沙城后，我一面嚴(yán)令軍紀(jì)、張榜安民，另一面布告全城百姓，舉薦臨湘桓階出任太守之職，這或多或少減輕了城中百姓對我軍的敵意。
而在徐庶、桓階等士族大夫的游說下，薺州口一戰(zhàn)的功績終于得到了長沙民眾的認(rèn)可，雖然城中仍有忠于張羨父子的殘余分子，但大多數(shù)百姓已從先前的排斥到懷疑，再到現(xiàn)在的信任，并參與到了守城的戰(zhàn)斗中來。
“你們，快一點，把這桶沸油抬到那邊去！”黃忠的喊聲凝重而有力，正指揮一隊隊守城的軍卒搬運滾木、沸油和石塊到城頭的每一個垛口，他的臉本來紅潤的很，如今在烈日的暴曬下，卻顯得黝黑透亮。
甘寧走后，李通又駐守在攸縣，長沙城中我方可用大將唯有黃忠了，加之他隊伍出身，駐守荊南多年，與張懌降軍關(guān)系素來不錯，不得已這城防的重任只能由他來挑了。
長沙的北城依著岳麓山蜿延的山勢修建，高聳的城墻在風(fēng)中巍然孑立，如我一樣，獨自承受著狂風(fēng)一次次猛烈的侵襲，風(fēng)呼呼的吹著，將旌旗吹得倒卷過來，我與新拜的軍師徐庶踏上城樓居高臨下，遠(yuǎn)遠(yuǎn)的只見扎營于湘水之畔的密密麻麻劉表軍先鋒的營帳，遮天敝日。
徐庶略一皺眉，道：“觀敵營寨，止則為營，行則為陣，依水而建，據(jù)險而守，兼顧扼敵與自固，蒯異度確有過人之能，絕不可小覷?！?p> 我點頭贊許，安營首要擇地，現(xiàn)時敵人立寨于河畔丘坡高處，可居高四望，極目至遠(yuǎn)，可與水寨相連，互為依援，如此布置斷非烏合之眾所能為。
徐庶又道：“立寨之要，必須安野營、歇人畜、謹(jǐn)營壘、嚴(yán)營門、恤病軍、查軍器、備火警、止擾害、責(zé)交通、惜水草、申夜號、設(shè)燈火、防雨晦、下暗營、詰來人、避水攻，寵帥你看敵營中，號令整齊、旌旗有序，雖營寨方建，卻無一絲混亂之象，非經(jīng)長時間整訓(xùn)，決不可能帶出這樣的威武之師來?！?p> 聽徐庶如此一說，我恍然醒悟，怪不得蒯越?jīng)]有在張懌兵敗攸縣之時，乘機發(fā)兵襲取長沙，看來他是吸取了文聘初攻長沙無果的教訓(xùn)，早就安下決心留在江陵訓(xùn)練軍卒，準(zhǔn)備穩(wěn)定推進，憑持兵力上的優(yōu)勢與我軍在長沙苦戰(zhàn)了。
我憂道：“軍師，依你之見，對面敵軍的破綻在哪里？”
徐庶雙眼緊盯著敵營，沉吟了好一會，忽然口中“咦”了一聲，道：“敵軍扎營處離城墻如此之遠(yuǎn)，若是想攻城的話，豈不是未到近前，我軍就作好了準(zhǔn)備？”
徐庶說這話時，我兩只眼睛正盯著敵營中翻飛揮動的旌旗出神，聽言心中一動，徐庶的話不無道理，由北南攻長沙城，選擇的進攻點只有北門和東門，東門是水門靠著湘水而建，若要進攻非舟楫渡河強攻不可，那里我已派了甘寧留下的三千水軍鎮(zhèn)守，這些士卒隨甘寧縱橫江中，屢敗荊州水師，蒯越若選擇東門進攻的話，不會得什么便宜的。
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北門了，這里的城墻雖然依山而筑，但緩坡較多，而且經(jīng)過前番文聘與張羨半年的對峙殺戳后，多處城垣有松動的跡象，若敵軍真是不計損失強攻的話，能夠守住我也沒有把握，畢竟數(shù)量上的劣勢是不可改變的。
敵軍竟然在遠(yuǎn)離城垣且靠近河邊的地方扎營，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現(xiàn)在的營壘當(dāng)作一個據(jù)點，等待船只運來大批的攻城器械，然后一步步的向城墻靠近，然后依仗技術(shù)和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擊破我軍抵抗。
想到這里，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是夏日炎炎，但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抖動了一下。
徐庶正專心致志的觀察著敵營的一舉一動，沒有察覺我臉上異樣之色，忽然他眼睛一亮，大聲道：“寵帥你看，敵營中旗幡更替如此頻繁，此必為初上陣之新卒臨陣緊張所致，待天黑后我軍可乘敵大軍未至，以小股輕騎襲擾之，我度雖不能求大勝，但也可小賺一把，挫一挫敵人的銳氣?！?p> 我聽言大喜，便急欲下城點齊人馬出戰(zhàn)，徐庶連忙攔住我道：“寵帥慢來，身為主將者，切不可事事以身犯險，若是萬一有個不測，則軍心渙散無有斗志，將陷全局于被動矣，此等小陣由黃老將軍迎戰(zhàn)即可?！?p> 我臉上一紅，以前憑持著一股子血性之勇沖殺在前，除了身先士卒激勵士氣外，私底下實是想圖個痛快，也沒想那么多事，現(xiàn)在徐庶力諫我感到很是慚愧，確實許多時候我的表現(xiàn)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勇將，離一名合格的統(tǒng)帥還差距很遠(yuǎn)。
沙漏在無聲的一滴滴流著，夜色也漸漸昏暗下來，天上黑云壓陣，從城上向外面看去，除了遠(yuǎn)處敵營中隱現(xiàn)的一點亮光外，再看不到其它。
“開伙了，大家都快過來！”一名身著都尉服的年輕軍官一邊擦汗一邊喊著，在他身后是十幾個挑著擔(dān)子的百姓，在兩頭的竹簍里有陣陣飯菜的清香傳來。
“趙都尉，這飯團是什么做的，怎這么香?。 蹦贻p的士兵早已迫不及待的用手捧起飯團，狼吞虎咽起來。
那軍官笑了笑，道：“呵，香啊那當(dāng)然了，因為這飯團里可包含有五味珍品吶！”
聽他這么一說，周圍的士卒們都來了興趣，紛紛追問著是哪五味珍品，我聽著也感到好奇，后勤督糧這一塊現(xiàn)在雖由桓階管著，但因為時關(guān)重要，我也是時時過問的，五味珍品一說我怎么腦中毫無印象。
“哎，趙累，你小子賣什么關(guān)子，快點說，慢了小心我不饒你！”有急燥的漢子大聲叫道。
“好，我說，這五味那就是薺、馬萊、芹、蔥、葭。”那叫趙累的軍官收斂笑容，一字一句說道。
“這些不就是城外遍地皆是的野菜嗎，哪算什么珍品？”更有士卒叫喊道。
“對，這些都是野菜，而且長沙城外遍地皆是，但諸位軍爺可都沒嘗過，既然是頭一次嘗，那也應(yīng)該算得上是珍品了！”趙累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
我不覺莞爾，雖然前幾天第一批從桂陽運來的糧食已到了長沙，但要一下子滿足城中百姓及軍隊所需，尚有困難，加之艱苦的戰(zhàn)斗還在后面，我還要存一部分余糧以為應(yīng)急之用，所以將士們的伙食只能先對付著，我原先正恐軍糧供應(yīng)不上影響士氣，不想趙累做出了這樣一個野菜夾雜糟米的飯團，可真是解了我的心病了。
“真有你的趙累，這滲著五味野菜的飯團味道真不錯??！”士卒們邊吃邊贊道。
“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桓太守催促得緊，我只好向眾位鄉(xiāng)親求助，不然的話我趙累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濟事！”趙累連忙辯解道。
這趙累是長沙軍中隨桓階降過來的，看來在督糧掌管后勤方面有些才干，正好在慕沙走后，我軍中一直缺乏一個統(tǒng)管后勤的人，趙累當(dāng)可重用。一支能征善戰(zhàn)的軍隊，不能是單靠一二員戰(zhàn)將的勇武，它更需要許許多多普通小卒的努力。
人有所長，尺有所短，光有甘寧、黃忠、太史慈這些大將，而沒有象趙累這樣默默無聞的人的努力，是不可能打勝仗的，我若想成就大事，當(dāng)唯才是舉，盡天下之人為我所用，盡天下之力為我驅(qū)使，如此方可。
待明日我即向桓階提議，拔趙累為督糧官，掌管我軍后勤輜重接應(yīng)。
夜近深更，我徐庶之言叫過黃忠，令其點齊精騎出城襲營，黃忠大喜，不待我說完便欲領(lǐng)兵出城。
我忙喊住他道：“方才斥候報來，對面敵軍先鋒乃是韓浩，其兄韓玄亡于薺州口一役，韓浩此來必有復(fù)仇之心，漢升此去可多帶些兵士，若見敵有防備，千萬需謹(jǐn)慎，不可莽撞行事！”
黃忠自信滿滿，大聲道：“寵帥、軍師，夜晚襲營，兵貴在精不在多，忠領(lǐng)三百騎即可，此去定不辱使命！”
長沙北城，黃忠率部悄然打開城門疾馳而出，我站在城頭看著黑暗中漸漸遠(yuǎn)去的隊伍，這是我身為統(tǒng)帥第一次不去親冒矢石，與士同戰(zhàn)，真有些不習(xí)慣。
方才為了掩敵耳目，在黃忠出城之前，我令兵士熄滅城頭火把，希望能避開敵軍斥候的注意，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寵帥，夜晚風(fēng)涼，我們還是回房等候老將軍的消息吧！”徐庶道。
我搓了搓手，道：“軍師若疲乏了，可先去，我在此等漢升回來！”
徐庶聽言大笑，挽起衣袖指著城外，道：“寵帥盡放寬心，黃老將軍雖勇猛，卻并非無謀之輩，此番去實若牛刀殺雞，必能安然返回?！?p> 我停下腳步，長舒了一口氣，道：“雖是如此，但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p> “寵帥，既然不得安睡，莫如與我戰(zhàn)上一局！”徐庶從懷中拿出黑白棋子，對著我道。
說起這棋藝來，我只在秣陵之時瞧主人家下過，后來自已見獵物喜，也增偷偷的下過幾盤，待到了豫章遇上劉曄，忙里偷空也擺上幾盤，自出兵荊南后，卻是再沒有機會下過了。
我停下腳步，長舒了一口氣，道：“軍師不說，我倒有些生疏了，相邀豈能不應(yīng)，來人，點燃松柏，擺下棋局，今夜我與軍師且挑燈夜戰(zhàn)三百合！”
徐庶哈哈一笑，道：“我看三百合用不著，有個一百合左右漢升就回來了！”
“軍師，如此有把握？”我喜形于色，問道。
“寵帥若不信，且稍待候！”徐庶的話充滿自信。
這一番對奕從三更始，我持黑先行欲據(jù)實地，徐庶持白后手取外勢，我素喜近身博戰(zhàn)，待布局稍定便突入右側(cè)白棋大陣，意借攻勢破壞白棋的形狀，并伺機擴張黑棋勢力，而徐庶面對我咄咄之攻勢，卻并不驚慌，而多以虛招應(yīng)之，招法詭異飄零之至，我不耐久戰(zhàn)，索性連投三子于右上，欲圍殲此陣中白棋數(shù)子，徐庶見狀神情若定，毫不理會我的猛攻，反而去專營于中腹一塊大空。
我暗自竊笑，若被我吃掉右側(cè)數(shù)十白子，徐庶中腹再有戰(zhàn)績，也不過是亡羊補牢耳，我遂不理會徐庶，再下一子靠在白棋唯一相連處，意生吞此處陷于黑陣的白子。
下完此子，我不禁得意的朝徐庶看去，只見徐庶沉吟片刻，忽向右下邊角下一子，我待看去卻是徐庶一著點入我右下之要處，我若不應(yīng)則右下轉(zhuǎn)為白棋所有也，徐庶可能見右側(cè)吃緊，故欲尋找機會與我決戰(zhàn)，我怎會由了他的心意。
想到這里，我不假思索的向右下應(yīng)了一手，徐庶跟進，我又應(yīng)，這樣連著十余手后，待我再細(xì)看，卻大驚，原來方才徐庶中腹數(shù)子已將外勢圍成鐵壁一般，今我反擊固守右下，而外勢之白棋乘機向右側(cè)壓迫，我好不容易圍成的大網(wǎng)此時遭到白子內(nèi)外夾攻，多處破綻補之不及。
我懊悔不及，古人言行棋如戰(zhàn)場，來不得半點的疏忽，果真如此啊，方才我實是輕敵了，徐庶棋柔，我則欲剛，以柔克剛，以虛應(yīng)實，此為勝敵之策也。
今我已入困境，而徐庶的白子就象是附了妖氣一般，每每出招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唉，我不禁嘆了口氣，這棋局與眼前之戰(zhàn)局是何其相似，我要想安然渡過難關(guān)，談何容易？
正此時，城外忽傳來撕殺聲陣陣，我趕緊上城垣向外望去，但見敵營中火光四起，喊殺聲一片，瞧這情形定是黃忠已殺入敵營了。
徐庶一拍衣衫上拈著的些許塵土，正色道：“棋者，皆同道也。故若重情重義之人，輸贏在實力使然，無半點虛妄推委，今行棋如斯，寵帥敗相已呈，不知還欲下否？”
棋盤上，雖然我已兵臨絕境，但若是就此認(rèn)輸，豈是我之所為？
我凜然道：“大丈夫決斷生死之時，未至最后，豈能輕言放棄！”說罷，便再不理會城外敵營動靜，專心思考起棋局來。
時近五更，我又與徐庶互奕百余手，既然右側(cè)之勢已無可挽回，我便開始淺消白棋中腹大空，一有機會，便拚命緊貼上去，對意在穩(wěn)妥獲勝之白子進行纏繞攻擊，徐庶大概見實空領(lǐng)先很多，便不意與我糾纏，有幾處是我強行侵入的地方，他也未給予我迎頭痛擊，局面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被板過來了。
徐庶的神情也漸漸緊張起來，他也看出了局勢的不妙，隨著棋盤上黑白子的增多，整個棋局進入了最后的官子階段，此時我與徐庶已沉浸入棋局之中，每一處小的角落都是我們交手、撕殺、用謀、取舍的場所，每一處微小的變化都是決定最后勝負(fù)的關(guān)健，我們已無法再顧及其它。
“呼——！”終于結(jié)束了，當(dāng)最后一個黑子落在盤中時，我與徐庶都長舒了一口氣，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靠著先前被斷的數(shù)個黑子的劫爭接應(yīng)，我終于反敗為勝，贏下了這一局。
徐庶用袖口一擦臉上的汗珠，神情誠摯，由衷說道：“寵帥之堅韌庶心服矣！”
我抬起頭，卻見天已微明，在一旁桓階、趙累眾人不知什么時候到了這里觀戰(zhàn)，我一拍腦袋，方才下棋入神竟忘了問黃忠襲營戰(zhàn)況如何了！
“漢升可在！”我急道。
桓階欠身笑道：“寵帥勿急，黃將軍已率部回到城中，現(xiàn)正在城中安頓人馬，對了這是查點出來的戰(zhàn)果！”說罷，便遞過來一卷粗制的竹簡。
斯時，雖有蔡倫發(fā)明了造紙之術(shù)，用輕便的紙張代替笨重的竹簡，但由于戰(zhàn)亂不休，紙的制造方法又比較復(fù)雜，而絹帕等物又過于貴重，所以荊南之地一般的文字傳遞仍以竹簡書寫為主。
我接過竹簡一看，大喜過望，黃忠的戰(zhàn)報上寫著“斬敵先鋒副將楊齡，奪旌旗十幡，破敵千余”略略十余個字，再看我軍損失，出征三百騎僅折了二十二騎，雖然只是小勝，但大戰(zhàn)在即，此一戰(zhàn)正可鼓舞士氣，振奮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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