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待見
到了魔都的車墩影視基地，徐容第一次的感受到來自北電的關(guān)懷。
“還沒畢業(yè)？”
“以后我罩著你?！?p> 剛進組的第一天，一個膚色微黑，鼻梁高挺的青年，聽徐容說到他還是北電的大一學生，便如此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這么跟他說的人名叫黃小明，是96屆的師兄，如今紅的發(fā)紫，風頭比前兩屆評出來的四大小生還要強勁。
這還是徐容第一次切身體會到身為名校學生的好處，以前總是聽聞自家學校怎么怎么厲害，可是他一個新人，還是一個沒什么名氣的新人，沒人管他哪所院校畢業(yè)的。
但是情形如今卻稍微有點了改觀，他感覺自身似乎慢慢的脫離了原來的舊圈子，悄無聲息地進入了一個新圈子，與此同時的，作為附加標簽的院校出身，底蘊和優(yōu)勢也開始逐漸顯現(xiàn)。
相比于同組的其他人，黃小明對他明顯親近了不少。
要拍的新劇名為《新上海灘》，導演是自帶精品標簽的高熙熙。
徐容的角色是男二，丁力，許文強的好兄弟，最終為了成為上海灘的老大。
可是一見面，徐容便瞧出來了，這位高導演，不大待見自己。
他隱約猜到了怎么回事，自己是資方塞進來的，而資方和導演之間存在天然的矛盾。
況且，他未必是高熙熙中意的人選。
因為是翻拍經(jīng)典，因為導演是高熙熙，當初選角時，各種消息滿天飛，誰也沒有想到，海潤會一下塞了倆人進來。
另外一個同屬海潤的女演員，徐容先前還有過合作，孫麗，公司近幾年力捧的新人。
她曾在《亮劍》中演政委趙剛的妻子馮楠。
可是徐容跟她不熟。
等看到拍攝日程之后，徐容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高熙熙這是成心整他。
他幾乎每天都有戲，但又不多，有時候甚至只一場。
也就意味著，他要全程跟組，而且每天都要過來。
這是心里多不痛快才能干出來這么損的事兒？
他還不能故意不來以對抗這種明顯不合理的安排，那么做不過是把把柄親手遞到高熙熙手里，至于臨陣換人還是怎么著，就由著人高導說了算了。
不過他也明白，這是必然要面對的事兒，估計等回頭風聲過去了，常繼紅說不得還要料理他。
腕兒很多，這是徐容進了組之后的第一印象。
李雪建，圈子里的老前輩，塑造過焦裕祿、宋江等經(jīng)典角色，近些年雖然沒有經(jīng)典作品問世，但圈子中口碑頗佳。
另外黃小明、沙益、孫麗，都是近兩年紅的發(fā)紫的一線演員。
“你好?！?p> “孫老師好?！?p> 徐容跟孫麗打招呼的全部過程相當簡單，哪怕同屬一家經(jīng)紀公司，但兩人過去并沒有多少交集，甚至話都沒說過幾句。
徐容的視線在孫麗的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他想讓自己喜歡上她，至少在拍攝期間喜歡上她。
這是來的路上，倪大虹和王進松倆損人支的招兒。
可是她真的不好看，他也真的做不到。
孫麗的眼睛挺好看，鼻口也相當精致，可是臉太小了，徐容瞧著那張臉，總有種伸出巴掌放在她臉上量一下，看看有沒有自己的手掌大的沖動。
雖然不招導演待見，但徐容分的清輕重，大概認識了同組的演員后，他立刻找上了高熙熙，聊劇本，了解人物關(guān)系，分析丁力的角色定位。
劇本是死的，人是活的，高熙熙怎么理解的，跟他自己如何解讀的，并非完全一致，他還是個小演員，沒法讓高熙熙按著他的想法來。
高熙熙個頭不高，大臉寬額頭，小眼睛，小嘴巴，眉毛比較淡，看著挺柔和一人，可是徐容卻小心地應(yīng)付。
導演都能換，何況一個演員？
高熙熙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問就說，不問也不主動提。
徐容之所以腆著臉，是考慮到人的名樹的影，這么多腕兒，他要是掉鏈子了，到時候難堪的是自己。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覺得必須抓住接下來兩部戲的機會，不然未來五年合約期內(nèi)，他恐怕沒有太多好日子。
另外一個原因是，大明劇組呆的一個月對他的影響，保持敬畏。
徐容期待本來還挺高的，可是看了一場師兄黃小明和沙益的對手戲之后，他險些失去了表情管理。
皺眉二人組，這是他心里對二人的調(diào)侃，開心就挑嘴角，非要形容的話，大抵就是“邪魅一笑”，不開心皺眉、思考皺眉、傷心也皺眉，他真不敢信這倆人是拍了將近十年戲的演員。
學校老師教的東西都喂狗了嗎？
反差實在太強烈了，在上個劇組，這樣簡單粗暴不負責任的表演絕對要被嘲笑的。
不過大明劇組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兒，因為試戲根本過不去。
在徐容表情稍微失控的當口，高熙熙瞥了他一眼，見他嘴角微微扯起，臉上同樣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等到了下午，徐容正在準備的時候，高熙熙突然喊道：“來，李老師，徐老師，準備一下，開拍?！?p> 徐容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可是見副導演沖自己招手時，登時就尷尬了，他雖然拍了不少戲，但大部分并未播出，也沒太大的名氣，當不起高熙熙的一句“徐老師”的稱呼。
這是在諷刺呢。
其他人一聽高熙熙的話音兒，立刻意識到了導演對徐容的態(tài)度，看向徐容的眼光也悄然發(fā)生了點變化，本來跟他站的近的幾個人，也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只有倆人倒是跟先前一樣，一個是同公司的孫麗，因為她跟徐容一樣，是資方的人，她無論如何都是撇不清的。
另外一個是黃小明，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聽見了裝作沒聽見，反而走過來給徐容整了整衣領(lǐng)，低聲道：“等會兒拍完了導演要是罵你，別管多難聽，千萬別還嘴，還了你就完啦，知道了嗎？”
“記得，千萬別還嘴?！?p> 黃小明太了解大一的學生什么水平了，說句不大中聽的，會不會演戲還兩說呢。
徐容默默地點了點頭，心道這位師兄雖然業(yè)務(wù)能力有點那個啥，但是人確實是個好人。
接下來要拍的是一場徐容跟李雪建的對手戲，對方在戲中演馮敬堯，上海灘的老大，也是他喜歡的女人馮程程的父親。
戲份是丁力和許文強一起打下麗都后，馮敬堯把麗都交給了丁力打理，麗都開業(yè)當天，馮敬堯來捧場時和丁力的一番交談。
等副導演說完了戲，徐容拿問詢的眼光看向李雪建，對方要說先走一條，那就走，要是直接拍，他也只能將就著。
他既沒名氣，又沒資歷，而李雪建正好相反，是業(yè)內(nèi)的老前輩。
李雪建想了想，問道具組要了副墨鏡，和和氣氣地把墨鏡戴上了，道：“那咱們直接走吧?！?p> 高熙熙不僅沒攔著，而是先豎了個大拇指，隨后鼓著掌說道：“李老師這個想法好，這個墨鏡一戴，哎，感覺他就來了。”
徐容心下有點膩歪，你倆這是合伙整我呢吧？
看不起誰呢？
戴著墨鏡，能發(fā)揮五成的水平就不錯了，演員不用眼睛，還怎么把角色給表達出來？
倚老賣老！
“全場安靜?！?p> 徐容坐在椅子上，看著已經(jīng)戴上墨鏡的李雪建，恍然間想起了先前崔新琴的教導。
因為時間的原因，在“丁力”的準備上，他自覺還有許多不足，甚至都沒來得及寫一份盡可能詳細的人物小傳。
他出生在哪里？
他成長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
他有什么喜好？
他的父母兄弟、摯友又是什么性格，分別對他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這些，他腦子里只有相對籠統(tǒng)的概念，而并未形成一個獨立的、立體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此時，他并沒有因為準備的不足而導致“當眾孤獨”或者緊張。
因為，他知道丁力想要什么。
他甚至有種盲目的自信，自信縱然是編劇也沒有自己更了解丁力。
“action！”
“我能混到今天呢?！崩钛┙ㄒ性谝巫由希Z氣中不無感慨，稍頓之后，扭過頭，臉上開始出現(xiàn)一丁點的似乎在笑，又似乎沒笑的神情，“你說靠的是什么？”
等話音落下，笑容漸漸溢滿了鼻翼和嘴角，興許是戴了墨鏡的緣故，他的笑容并不讓人感到親和，反倒透露出一股豁達。
“因為馮先生運氣...運氣好...”徐容下意識的說了一句詞，可是后邊的，他腦子一下沒轉(zhuǎn)過來，給忘了，意識里只有剛才李雪建臉上那過程清晰的從無到有的笑容。
同樣是笑，但對方笑的很自信同時，也很囂張。
李雪建并沒有像陳保國演嘉靖時那樣把自己代入角色，剛才徐容已經(jīng)看出來了，所以一開始心下并沒有太在意。
但是李雪建對節(jié)奏、語氣、肢體以及神態(tài)的運用，把他以前認為在這方面很強的候天來甩了一大截。
他的臉上戴著墨鏡呢還，可是只憑下半邊臉的細微的動作，把徐容給整的有點懵。
徐容呆了好一瞬，才忙站起了身，向李雪建道歉：“對不起李老師”，轉(zhuǎn)過頭又向?qū)а莺透鹘M工作工作人員道歉。
強烈的震撼沖擊之下，他犯了一個演員致命又不該犯的問題，忘詞了。
臺詞他是記得清清楚楚，可是說不出來，李雪建的節(jié)奏不快，可是給他的沖擊太強烈了，這是他從業(yè)以來，迄今為止見到的把純粹的表演技巧結(jié)合的最好的演員。
高熙熙“哼”了一聲，反倒是李雪建，本來也不大高興，可是見他腰快彎成了九十度跟自己和其他工作人員道歉，臉色柔和了不少，把眼鏡摘了，和善地問道：“要不要再看看本子？”
徐容深吸了口氣，搖搖頭道：“不用，謝謝李老師?！?p> 再看向李雪建時，他心里凝重了許多，這人...確實可以看不起自己，至少從業(yè)務(wù)能力上說。
當再一次開始拍攝，徐容不敢有絲毫大意，又恢復了前陣子《大明》拍攝期間的心態(tài)。
不求無功，但求無過。
跟這老戲骨搭戲，只要不出問題，就是最大的成功。
“各組準備。”
“......”
“action！”
“我能混到今天呢，你說靠的是什么？”
再一次開始，李雪建又換了個演法，先前他說前半句臺詞時，視線并沒有聚焦到徐容身上，但是這一次，他的節(jié)奏稍微加快了一點，而從“我”字開始，就轉(zhuǎn)過了頭。
徐容端坐著身子，盯著李雪建臉上那漆黑的墨鏡，他有種感覺，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瞇縫著盯著自己。
不由自主的，他竟然生出一點局促，道：“因為，因為馮先生運氣好，命好?！?p> 話一出口，徐容就心道，壞了。
他又說錯了詞。
李雪建似乎對他的失誤不滿，神情中的笑意淡去，但卻并未停下來，語氣稍微放緩：“我問你啊，窮人最缺什么？”
徐容此時仍未聽到高熙熙喊停，仍只能繼續(xù)演下去，聽到李雪建的詞，仿佛臺詞燙嘴似的立刻答道：“窮人為了填飽肚子，當然最缺錢了，缺錢?！?p> “我剛出道的時候，我的師父也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馮先生，丁力不敢亂猜了，還望馮先生指教?！?p> “兩個字，野心?！?p> 你特么是魔鬼吧？
徐容看著李雪建說出“野心”兩個字時，嘴角下壓，牙口瞬間咬合，露出一閃而過的狠勁兒，心里防線差點崩潰，剛才的那一幕比上午看師兄黃小明皺眉更具沖擊力，也更令他震撼。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狠勁兒竟然還能這么演？
關(guān)鍵是嘴角下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縱然看過李雪建的示范，他此時也做不出那個表情。
高熙熙腹稿開拍前早就打好了，打算著只要一喊“卡”，就立刻開噴，年輕人不要覺得背后有人就不把人放眼里，上午徐容那個不屑的表情，讓他膩歪了半天，加了個荷包蛋的午飯吃著都不香了。
可是拍完了，他半天沒吭聲，徐容說話時那忐忑的眼神，弱弱的語氣，好像...確實比他那位師兄強了不少。
等又看了一遍回放，他心里頭的氣兒消了不少，咳了兩聲之后，才道：“過?！?p> 徐容上頭了，他感覺剛才那一條被李雪建給碾成了渣，聽到高熙熙喊過，忙起身走了過去，懇求道：“導演，可不可以再來一次？真的，就一次?！?p> 高熙熙奇怪地看著他，心中剛剛消去的不滿再次蔓延出來，硬著聲道：“為什么？”
徐容干巴巴地笑了一聲，道：“我，我失誤了?！?p> “啥意思？”
“就是，情緒上沒完全到位，導演，再來一條我一定可以演的更好。”
高熙熙見他臉色坦誠，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后，才轉(zhuǎn)頭看向場中的李雪建：“李老師，保一條？”
“成，保一條?！?p> 當徐容走向李雪建的時候，手在半空中虛點了下。
拍完之后，他仔細思考了一下，第一句臺詞的失誤反而是歪打正著，丁力面對偶像馮敬堯的提問，緊張、局促在所難免。
但他確實是失誤了，丁力本身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是他沒把這點表達出來。
而李雪建的話，既點醒了丁力，也點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