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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第十六章 湖水

  巫咸可能是挑了最好的時候收服狼部落。

  一行人回來后的半夜,狂風就帶著雪花襲擊了營地。躲在臨時草木窩棚里的智人戰(zhàn)栗發(fā)抖。因為寒冷,人們幾個幾個靠在一起睡覺。若是誰動彈了,其他人也都會驚醒。

  大家都沒有動,靜靜地等待著長夜之將盡。

  天上見不到星星和月亮,地上縹緲的火光好似隨時都會熄滅。

  大澤一帶找到的柴草不太頂用,點不起火??赡苁浅鲇诓煌鷳B(tài)環(huán)境木質和草質的區(qū)別,在大澤生火和維持火堆顯得非常困難。除此以外,這幾天的狩獵采集工作也不成功,坐吃山空讓餓慣了的智人們臥立不安。

  熊部落如今融合了三個家族,這三個家族都思慮要走。

  風停雪止的前一天,巫咸和族長交代了出發(fā)日期,族長領著巫咸的學徒走過了每個窩棚,和每個人說過出發(fā)的時間,也走到了磐氏家族這兒。

  大澤的土多粘土,在這下雪的幾天,李明都一直在琢磨燒制陶器的技術,熊部落燒過一點陶器,但沒有把陶器的燒制作為某項技術固定下來。青年人并不在乎提早發(fā)現(xiàn)或流傳某些技術可能的對歷史線的破壞,他還記得秋陰和時晴都和他說你可以做且嘗試做你想做的任何的事情。

  “任何事情?”

  “是的,任何事情……比如說刻一塊石板,在上面用簡體字寫滿了對人類未來歷史的預言。再比如說,喪心病狂一點,被原始部落攻擊時,干脆滅絕某個大洲的這個原始部落……”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秋陰卻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反正沒人發(fā)現(xiàn)?!?p>  “那萬一我到了比較接近的歷史中,然后破壞了歷史……”

  “不礙事。”秋陰的面色平靜下來,她說,“成與不成,改變與不改變的這一切,蝴蝶效應,或者混沌理論,自有歷史自己來決定。也許你覺得你做成了,但歷史在你走后自然地會把它修正回來。也許你什么都沒做,但蝴蝶效應已經(jīng)把你的影響擴散出去了……你說是不是呢?”

  不過他高估了他對人類文明的了解,從腌制、打井開始每一項的進展都不能說是順利。他最熟悉的一項文明的偉大的躍進可能是農(nóng)耕……而農(nóng)耕在這個時節(jié)是不行的。

  他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fā),聽到了一聲叫喚。窩棚敞開的門外露出了族長的臉,巫咸的學徒在族長身邊,好奇地看著磐巫挖出來的一米有方的地洞和地洞里燒著的柴草。

  “什么事?要做什么?”

  “我們的巫決定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fā),穿越大澤,磐巫你的意見如何?”

  “我沒有什么意見?!?p>  他低下頭來,繼續(xù)把捏成形狀的粘土放在地洞里反復燒制打磨。

  磐姐和磐妹就在他的身邊清點他們那點唯一的共有的財產(chǎn),也就是干糧和獸皮衣服。外面大自然的寒風繼續(xù)呼嘯,里面火堆的紅光照亮了她們十幾年勞動養(yǎng)成的黝黑的臉龐。

  存糧的富足還有磐巫的存在給她們帶來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全感。旁邊臨時窩棚里的兩頭原牛發(fā)出了一陣低沉的哞哞叫,還有原牛身邊的磐麥在夢里發(fā)出了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

  “別踢我啦!大寶貝……我給你多喂點草還不行嗎?”

  東方發(fā)白后,營地里升起好幾縷灰色的炊煙。天空依舊陰沉,只有少少幾縷陽光像是斜斜的柱子一樣落到了大地上。磐妹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少了好幾個孩子,于是一個緊張,連忙走出了窩棚外。

  磐姐正在生火做飯,而那幾個走掉的孩子原來正在地板上玩耍。她們的手里拿著一個古怪的像是鳥一樣被雕刻出來的石頭,有個小家伙居然在舔在啃石頭了。磐妹走上前去,把這石頭沒好氣地從他們手里拿走。

  “這是誰做的呀?”

  “我!”

  磐麥喜氣洋洋地說道。

  “這東西有什么用呀?”

  磐妹小時候也癡迷過一段時間的有形狀的石頭,如今她卻毫不念及舊情,作勢就要往地上摔。結果磐麥一下子撲來接住,弄得自己灰頭土臉,還做個鬼面孔嘲道:

  “要你管!”

  磐妹作勢就要教訓一下這個新家族里最小的“成年人”。但磐麥已經(jīng)抱著他雕刻出來的石頭跑掉了。

  炊煙很快升到了天頂,太陽那時從烏云里現(xiàn)身,紅艷艷的陽光照耀著營地里的智人們。遠處的枯枝、近處的草棚上結了一層寒霜,而人的身上冒著熱氣。

  “吃完咯,該走咯!雪山低頭在迎接,草莽泥潭在招手。我們有兩條腿呀嘿,能走遍天的底下呀嘿!嘿呀呀嘿!”

  中午,改進后的雪橇、木輪車、馬駒們、原牛們,還有領著它們的歌唱的人們走向了大澤的深處。

  狼部落的年輕人在前方引路。巫咸在隊伍的中間,反復叫之前和他同往狼部落的族人往前跑,往后跑,務必要規(guī)訓所有人走得一致、走得整齊,千萬不能像先前原野上那樣動不動拉下,或者走到一旁。

  但意外不是規(guī)訓就能阻止的,不時就有人陷入泥沼,或初融的積水中,人摔倒了大不了站起來,儲糧摔沒了,那就叫還活著的人都要發(fā)寒。

  “現(xiàn)在你可好,之后幾天都要餓肚子啦!”

  大伙恣意地為難著落湯雞們,落湯雞們的面色黑一陣白一陣,往往忍不住就要哭出來。等他們哭出來后,才有人連忙安慰道會分享干糧。這種笑謔在現(xiàn)代人看來或許惡劣,但能起到不弱的訓誡的作用。

  巫咸對不聽話的族人也是心力交瘁,每次有跌倒的人來他面前請他治療時,他都要說:

  “你這個傻瓜,你不聽話,你跌倒了,你就得被嘲笑。大家都得去嘲笑你呀!”

  但能活下來已經(jīng)算是好的。

  有幾個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稍微偏離隊伍十幾米,到了結冰初化的湖面,以為安全能走,就一個窟窿掉進水里,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就見不到。

  也有幾個人誰也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

  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抵達大澤一片可供棲息的厚實的土地時,族長會按照巫咸的命令清點人數(shù),這時才能發(fā)現(xiàn)些不祥的端倪。

  這個時代沒有戶口本,記錄數(shù)據(jù)的載體也無非是結繩、石刻、獸皮等寥寥幾種。人口登記是王朝時代的統(tǒng)治力的特征,何況這一數(shù)據(jù)常常還不可靠。部落的族長靠著自己的記憶力自會數(shù)錯,但當幾個熟悉的面孔忽然有人提起卻再找不到時,眾人就知道這人已經(jīng)消失在路上了,或許是今天或昨天才沉進了泥沼里,或許是更早前在原野或丘陵的某個夜晚走丟的……這一切都已經(jīng)無人知曉了。

  大澤的死傷要比群山、原野、丘陵都要多。

  年輕人看管不了成百上千人,但看管磐姐、磐妹、磐麥還有這剩下的十個孩子還是夠的。

  但一天黃昏,巫咸決定隊伍在前方一片勉強能站的泥地上過夜,磐妹忽然上吐下瀉,她原本在地上抱著孩子走,后來在木車上坐了一會兒,如今身體情況更糟,幾乎連下木車的力氣也沒有。

  “是生病了嗎?”

  李明都對著磐妹一片蒼白的臉,擔心地問道。

  磐妹睜開她一雙黑眼珠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額頭,從鬢發(fā)邊上流下的汗水,在空中飄成了斷裂的冰絲。

  “我還好?!?p>  她從木車上勉強站了起來。頭腦雖然昏昏沉沉,但她還能支撐?,F(xiàn)在的情況,她想,不比她小時候生大病那場昏天黑地的情況更差。

  她說:

  “喝點熱水就好了?!?p>  年輕人皺著眉頭,責備地說道:

  “我去請教巫咸,你稍等一會兒?!?p>  “不……沒事的,讓我走在后頭就好……嗯,別讓我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在一種眩暈中,她踉踉蹌蹌地往后走了一兩步。

  磐妹知道巫咸的醫(yī)術其實并不那么靈驗……但她很害怕被真的診斷出來什么。

  至于遠離人群和孩子,則是這些部落都口口相傳的某個嚴肅的教誨。

  她搖搖晃晃地走著,幾滴眼淚從眼眶的邊上流了下來。

  李明都執(zhí)意找來巫咸,他不懂醫(yī)理,遠古的醫(yī)術也好過沒有。巫咸原本皺著眉頭,但真正診斷過后,卻舒了一口氣:

  “應該不是瘟疫……但也最好別靠近人群,先在外圍呆著吧。”

  磐妹聽不太清楚他們的話,自顧自地在后頭緩慢地走著。曾經(jīng),磐氏家族出現(xiàn)過被“邪惡鬼祟的東西”附身的人,那些人都被趕到了外面,有的被吊在樹上幾天后身體好了被放下來了。有的被趕到了山谷外,徘徊幾天后就再不能找到蹤影,再幾天,人們便能在荒野上撿到一些可能是人骨的骨頭。

  她沒有仔細地想過這些事情。

  她還迷迷茫茫,不太能分得清楚生與死的界限。

  人死后,會是個怎么樣的狀態(tài)呢?

  這些,她也沒有想過。

  這時候,年輕人走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他不知道這是個多么笨拙的動作,磐妹晃了晃。

  他連忙謹慎小心地用手扶住磐妹,說:

  “你還好嗎?”

  “我好……還好……”

  “巫咸說你得遠離人群……”

  “嗯,我知道,巫都會這樣的……”

  “除了熱水,你還需要什么嗎?”

  聽到這話的磐妹忽的精神起來。她抬起頭,仰視著年輕人,眼睛里閃著一種無暇的崇拜的光采:

  “達瓦希,達瓦?!阏f……人閉上眼睛后,是去了哪里呢?到底是看到了些什么?”

  同樣的,她也分不太清楚夢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閉上眼睛后的夢的世界,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好像就是同樣閉上眼睛后的死的世界。

  只不過前者短暫一瞬,而后者綿長無窮。

  年輕人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只一會兒,磐妹已經(jīng)不再關心這個問題。誰也不知道她的思維是如何變轉的。她在一陣一陣的發(fā)燒中說起了誰都聽不懂的胡話:

  “山谷的風呀……天上的云呀……雨還沒有下,人呀,還能再度見面嗎……燕子展開了翅膀……羽毛啊……人呀,會去遙遠的地方,睜睜眼睛還看得見嗎……”

  她病得糊涂了,意識不到外界的情形,年輕人只好把她背起,磐妹無意識間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兩個人慢慢地走在隊伍的后頭。

  而隊伍的前方,夕陽正西下。人們的背上閃著一片寂靜的紫紅色。腳下的影子,長長的,拖在無邊的大澤、無限的路上。

  可能寒冷在大澤是消退了一些。干燥的冷又變回了濕潤的冷。

  前者能活活凍死人,是人們畏懼的。后者無時無刻折磨人,也是人們畏懼的。

  幾個宿營地點過夜后,都潮濕得厲害。人們卻要繼續(xù)向前走,只好把更多的食物掛在牲畜的背上,滑撬或者木車上,好叫他們能邊走,邊曬干發(fā)潮的干糧。

  大澤上的野生動物比起覆雪的荒野要稍多。偶爾休整一兩天,能從地里挖出泥鰍,遇見蛇,摘下一些綠草葉子,也偶爾能看到一些中小型的,像是鹿或羊的食草動物。

  每遇見,大家伙就會一起捕獵。但這些存活下來的動物機敏得不止一點兩點,往往需要精心設計陷阱。

  冬眠的蛇在大澤中是極多的。熊部落有捕蛇的經(jīng)驗,但捕蛇捕到了有毒蛇而中毒的人在熊部落里也不止一個兩個。與食物相比,這點風險是不值一提的。

  大澤好像確實無邊無際。狼部落的人也只去過他們部落周圍那十幾公里的一圈。再往外走,已經(jīng)是他們未知的領域。

  而越往深處走,世界就越荒涼。腐爛的土浸透了污水。原本避之不及的帶刺的草根反倒成了可以下腳的地方。若是不踩在草根上,人這一腿沒進土里近乎要沒過膝蓋。走在這里的遷徙的隊伍,好像是獨木舟在大海上孤零零地行駛,見不到彼岸,回頭也見不到自己的來處。

  小船在風浪中跌宕,誰也不知道它會駛向何方。

  又一天黃昏,人們到了大澤可能是最大的一個冰湖的邊上。一望無際的像海一樣的水上飄著數(shù)不清的冰白的流淩。

  等到入夜時,天上明星點點,水中也倒映出了滿天的繁星。

  那時,磐妹的身體稍好了一些。她和著眾人一起來到湖邊。其他人在打水,她卻望著湖面里自己的倒影,哆嗦著用手掬起了一捧清涼的水,輕輕地灑在自己的面上。那不知多久以前還在磐氏山谷里忍受干旱時的朝思暮想的水呀,在今天被實現(xiàn)了。

  但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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