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今時月

　　太陽也會變老。

　　一顆恒星衰老的時候，它會在數(shù)百萬年到數(shù)億年的時間內(nèi)不停膨脹，直至于原本的千倍萬倍，好似一個吹到極致的氣球。它的表面溫度會很低，但它會極為明亮，色則近紅，那時候的恒星在人類的學問中被稱為紅巨星。

　　盡管恐怖，但地球的生命不必擔心太陽的毀滅，因為人們或人們的后代絕不會有任何機會能夠見到紅巨星的夕陽。地球生物圈在太陽變成紅巨星的三十多億年前就會徹底終結(jié)。

　　那時候能夠驚詫地凝望這世界毀滅的，只有一雙時空旅行者的眼睛。除他以外，只剩下來自遙遠世界的訪問者。

　　他們不是地球的孩子，他們并不在乎。

　　推動地球的建筑還在崩潰，完成了與人類的最后約定的自復制單元們紛紛向著遙遠的星空飛走，從此不再見面。

　　原本李明都所呆過的地板與圍墻皆已崩毀，在傾塌中復回地球的表面。而那些斗爭的刺人們則一一從自復制機器的海洋紛紛下墜，像是從樹上飛落的種子。

　　由于繞著的是接近橢圓的或者螺旋形的軌道，火紅而龐大的太陽逐漸隱沒在死亡的地球的背后。余光照滿了星星的邊緣，是這星星最后的日落。

　　天邊發(fā)白，背對太陽的地星則是一片寂靜的黑暗。

　　現(xiàn)在如此，從此萬萬年，這顆孕育了無數(shù)生命的星星也永遠地處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再也不會誕生人類、不定型、恐龍、鳥兒、花、樹還有其他一切他所熟知的生物了。

　　李明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在六角形的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忍不住看向了現(xiàn)今地球上最大的隕石坑與坑中的留物。

　　按照懸浮單元們提供的圖片，刺人不過是在地球生機絕滅后不知為何抵達了這里的寄居者罷了。

　　原本他以為這群刺人也像不定型一樣是地球的某個階段誕生出來的生物種類，因此頗有些兄弟相惜的感情。但如今，他只有一種說不清的排斥感。

　　盡管他挑不出刺人太多的毛病，刺人們對他很友好，并且地球也早已沒有任何生物，只是孤零零的一塊死亡的土地，縱然被占據(jù)也是無可指摘……他都明白，他都明白。

　　但他，他就是沒辦法消除心中的芥蒂，他的腦海中甚至轉(zhuǎn)過了一個危險的念頭——

　　把刺人們從他的故土中全部驅(qū)逐。

　　只是看到懸浮單元們一股勁兒遠離地球，李明都立刻清醒過來，曉得僅靠他是不可能驅(qū)逐刺人的。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依舊是回到他的時代。

　　在先前的攜帶飛行中，懸浮單元止住了李明都的傷勢，李明都感覺自己身體好受了很多。但這群機器在投影了刺人的起源后，沒有和他進行更多的交流，反而靠近了邊沿，接著像是離子透過細胞膜，進入了房間的邊沿，然后消失不見。

　　李明都一個恍神的功夫，周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能動的機器。擺放在中央的那些未醒的單元也被帶走。他望向窗外，只見太空之中流星無數(shù)。

　　這群自復制機器人制造建筑，往往先是復制自己，然后把自己也當成建筑的材料。所以那推動星球的巨構(gòu)崩潰時，大量自復制機器人隨之飛出。這就是因為有相當多的自復制機器人其實就是墻體、天花板或地板以及其他任何一種存在的結(jié)構(gòu)。

　　六角形房間也是如此。

　　懸浮單元除卻李明都見到的那些，還有藏在墻內(nèi)部的。如今它們離去，就好像一間房子抽去了里面的隔墻，或者把墻鑿空，只剩下了一個徒有其表的外在。原本李明都還能感受到重力，但只一會兒，重力即不復存在，他稍微一用力，便在失重中觸摸到了天花板。

　　再一會兒，存在于六角形房間內(nèi)部的空氣，隱隱約約也有流逝的跡象。

　　想活下去的年輕人感到了恐怖。

　　等到六角房間切入那飛逝流動的星環(huán)后，事情就變得更加危險。這星環(huán)就在地球靜止軌道的上下，里面是無數(shù)碎屑的飛舞。當時，就有一顆不知是哪個時代留下來的碎屑擊打在六角房間的表面。

　　震動傳進室內(nèi)，是一聲轟隆的巨響。

　　李明都走進窗戶，剛剛撞上六角房間的是一塊太陽能帆板似的金箔長方形板。這塊長方形板已經(jīng)粉身碎骨。再一會兒，他又看到一冰塊似的東西擊向了六角房間。

　　六角房間整個一震，轟然變速，好似即將傾向地球。

　　李明都心里一悚，知道事情糟了。

　　紅巨星即將吞沒地球原本所處的軌道，地球在這之前被強制變軌。這兩種轉(zhuǎn)移顯然影響了星環(huán)原本的運作。理應(yīng)是薄薄唱片的環(huán)狀長河，如今更接近于某種橢圓的形狀，還產(chǎn)生了許多波折。相當多數(shù)漂浮在近地宇宙空間的碎片要么撞向了地球，要么便是飛向了遠離地球的太空。

　　李明都定下心來。盡管他完全不理解現(xiàn)狀該怎么做，只能祈禱似的望向更遠，結(jié)果一顆他所熟知的星辰就在那時被他再度地發(fā)現(xiàn)了——

　　一顆星星，一顆書本磚塊似的星星，正在數(shù)不清的碎塊中飄飄蕩蕩?；鸺t色的太陽不曾能把它吞沒，只為它的邊緣鑲上了一圈金紅色的王冠。

　　“無上明星?！?p>　　李明都近乎驚駭?shù)啬畛隽瞬欢ㄐ蛯λ淖鸱Q。

　　“為什么它還在？在我的時代，這東西是不存在的。從不定型的時代算起，這東西莫不是……莫不是在地球的上空飄了五十多億年了嗎？難道后來的不定型或者更后來的生命都不曾能打動它嗎？還是說……我真的、只是在做夢，又或者……只是穿到了其他的宇宙中……就像……”

　　時晴說的一樣。

　　他什么也不懂了。

　　至于無上明星并不在乎人的驚詫，仍自顧自地緩緩飄行。它已經(jīng)在地球的上空飄蕩了五十多億年了，在可預見的未來，它還會繼續(xù)飄蕩下去，直到一切走向完結(jié)。

　　不論如何，李明都知道這就是他唯一的生路。

　　六角的房間與無上明星之間存在數(shù)百公里的差距，再一會兒已經(jīng)縮短到一百公里左右。但李明都目測，六角房間與無上明星的軌道有分岔，并不能直接相觸。

　　靠目測，它們的最近距離仍會有接近兩公里的差距。

　　這接近兩公里的太空不論如何，都不是他憑肉身可以橫渡的。

　　他得找點法子。

　　盡管他處在一個空無所有的房間中。

　　“有什么東西能幫助我呢？”

　　李明都并不清楚，他沉著地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在被太陽照亮的無數(shù)飛行的碎屑中轉(zhuǎn)移，見到了曾經(jīng)襲擊他的懸浮單元。

　　那懸浮單元如今只剩下一半的身體，那一半發(fā)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見了。它被打倒后，就一直在極接近六角房間的地方漂浮。現(xiàn)在距離六角房間可能只有數(shù)米的差距。

　　李明都輕輕地將自己的手壓在六角形房間的墻上。

　　果不其然，懸浮單元沒有從玻璃處走，是因為那玻璃似的東西無法穿透。但六角形房間的墻像是某種特殊的膜，是可以穿透的。它有三層或者四層，使勁用力后，李明都的手一松，他知道自己的左手已經(jīng)暴露在了太空之中，難忍的苦楚叫他的腦袋嗡嗡直響。

　　他也不管，徑直將手臂伸到極致，然后咬牙吸氣，使不定型的肢體從左手手腕傷口處如一道飛泉般涌出，在數(shù)秒之內(nèi)足足彈出兩到三米的距離，直接觸摸到了那飄在空中的半個懸浮單元，然后一舉將其捕食在體內(nèi)。

　　接著，李明都猛地收手。手從墻壁中收回的時候，他整個人脫力地摔向半空，近乎漂浮。

　　人的嘴巴在大口喘氣。

　　而不定型的身體將近一半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黑色。人身的手整個腫脹起來，是一種可怖的血紅，上面有許多的紅點。

　　這是因為血液大量流入手中，導致毛細血管破裂了。

　　不過現(xiàn)在，也顧不得這只手了。

　　李明都張嘴一吐，那半截懸浮單元落在他的懷里。

　　他把這東西舉到自己的面前。單元缺損了一半的身體內(nèi)亮出實心的填充物質(zhì)。李明都并看不懂。

　　他大叫道：

　　“喂，你能幫幫我嗎？”

　　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yīng)。

　　“你剛才不還是很威風嗎？現(xiàn)在怎么一點聲音也沒有了?！?p>　　機器依舊沒有反應(yīng)。

　　李明都絕望地趴在窗口，望著始終在遠離的懸浮單元：

　　“你們救了我，就不能再幫我一回嗎？你們好歹也是人類造出來的吧！就沒有什么機器人三定律嗎？”

　　懸浮單元依舊在遠離，沒有任何回音。

　　寂靜的房間即將飄到接近無上明星的位置。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不管如何都得試試。不然他只能隨著這個房間在太空中被埋葬。

　　李明都靠在窗沿。從耳朵中伸出的不定型的肢體像是肩膀上的小人一樣替他張望無上明星的位置。

　　而他的肉身則正對著墻，輕輕地、一半的身體沉入了墻中。

　　“去吧，去吧……”

　　他自言自語地念道。

　　他的手中緊緊地攫著那半塊懸浮單元。

　　“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又有誰能說我做不到呢？”

　　火海懸在地球的上空，而地球遮住了他將近一半的視野。紛紛的碎屑是致命的子彈。

　　無上明星和六角房間則即將運動到最接近的距離上，汗水浸透了年輕人臟亂的襯衫。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就在這時了！”

　　在它們擦肩而過前，李明都猛地向前一躍，從六角的房間中脫身而出，猶如擠出了泡沫。

　　壯麗的星河在他的頭頂與腳下，火紅的太陽則照亮了他矯健的身姿。

　　只剩一半的單元貪婪地吸取陽光的能量，而他不顧一切地向前，雙腿在六角房間的表面猛地一踏。

　　鮮血接近沸騰，皮膚頓時腫脹。燦爛的陽光灼傷了身體。舌尖的唾液冒著氣泡，氧氣再無法從肺部抵達大腦。

　　接著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感到身上所攜帶著的那半個單元好像拖動了他的身體。

　　在他失去意識后，那雙灰白的眼球仍睜在沒有空氣的世界里。它所見到的最后的場景是緩緩合上的書頁般的大門。

　　門外，地球則懸在火海之上。

　　然后，昏迷的年輕人便滾到了結(jié)實的地板上，撞到了特種玻璃的邊沿。那些叫人熟悉的空氣、氣壓、濕度與溫度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

　　整個室內(nèi)頓時警報聲大起。

　　四周數(shù)十名的研究者陷入靜默，齊齊站起，望著玻璃室的景象。好一會兒，才有老人呻吟般地說道：

　　“這算是時空間的轉(zhuǎn)移嗎？”

　　另一位老人則冷靜地回答：

　　“如果是近距離目擊，再算上完整過程的錄制的話，那這確實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p>　　第三個中年人一邊撥電話，一邊大喊道：

　　“現(xiàn)在不是關(guān)心這些的時候！目標的狀況很不妙，快點，急救班！”

　　與此同時，李明都身上他自己都不曉得的被時晴所藏下的發(fā)信器所發(fā)出的信號重新點醒了監(jiān)視室的電腦。

　　排在墻壁上數(shù)十臺的熒幕，在一瞬間分門別類地顯出了李明都身體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所有監(jiān)測數(shù)據(jù)。

　　昏昏欲睡的監(jiān)測員頓時清醒過來，其中一個匆忙向上級匯報李明都的歸來，另外十個人則開始處理數(shù)據(jù)。

　　偌大的監(jiān)測室，一時人聲嘈嘈。

　　上級說：

　　“我已經(jīng)知道目標回歸了，他不在別的地方，就在實驗室里出現(xiàn)了。他受了傷，實驗室正在搶救他……非常危急，他失蹤的這半個月時間，發(fā)信器有什么特別的記錄嗎？”

　　“我們還在整理。這種微型發(fā)信器能記錄的身體數(shù)據(jù)有限，但完整的分析跑出來也需要十分鐘左右?！北O(jiān)測負責說，“請稍等片刻……”

　　但他的下級敲了敲這位總負責的肩膀。

　　總負責不耐煩地說道：

　　“什么事？”

　　下級指了指屏幕。

　　總負責抬起腦袋，他驚詫地看到理應(yīng)標識歷史數(shù)據(jù)和即時數(shù)據(jù)的數(shù)十塊屏幕上載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符編碼。

　　這些編碼，像一門新的計算機語言與以這門語言所書寫的某種程式。

　　這是被另一個時代傳送過來的信息。

　　監(jiān)測室內(nèi)的人們一一站起，恍惚地睜大了眼睛。

　　李明都已經(jīng)被急救隊送進了搶救室，而玻璃室內(nèi)，歷書仍然停留在6200645322的位置上。

　　上面同樣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在偏下的位置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五個字：

　　秋，星出大火。

　　至于人類綿延了數(shù)萬年的文明歷史，則注定要因此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