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涼州。
一家醬牛肉鋪子前。
“你就是徐鳳年？北涼王的世子？”僧人用拗口的口音問道。
從裝著醬牛肉的油紙包里取出一片被切得平滑透光的牛肉，徐鳳年聞了一聞，笑道，“和尚，你是？”
“不敢，貧僧自西域爛陀山而來，想請世子殿下往爛陀山而去?！鄙穗p手合十，語調(diào)平靜得好像真是誠心誠意來請徐鳳年前往爛陀山做客一般。
徐鳳年將牛肉一口咬入嘴中，肉質(zhì)在特制醬水里鹵得恰到好處的牛肉含在嘴里一呡即化，然后一股美妙的醬香就從舌頭鉆入了胃里，倘若再配上一壺溫?zé)岬狞S酒，那簡直就是冬日里的福音。
“不去，如何？”徐鳳年陰氣森森地問道，習(xí)慣似地舔了下留有余香的兩指尖，另一只悄無聲息握上繡冬刀柄的手卻欲拔刀而斬。
“貧僧從不強求，貧僧可以等，”爛陀山的僧人平平淡淡地說道，學(xué)道修佛的人似乎到了感悟道理的深處，臉上就總會淡漠點人情顏色。
繡冬出鞘，徐鳳年看著刀身映照的倒影，搖了搖頭道，“徐驍在等本世子登上北涼王位，老黃在等少爺我登上武帝城頭，和尚你又要等老子去登上那爛陀寺，你們都要等我，鄙人何德何能值得你們?nèi)サ?？?p> “貧僧失禮，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入無余涅槃滅度之……”僧人面容肅穆邊誦讀佛經(jīng)，邊開始圍著徐鳳年為圓心轉(zhuǎn)圈。
畫地為牢，世子殿下聽說過有關(guān)爛陀山的傳奇，例如有游歷僧侶在路旁見到遺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圍先劃一圈，然后坐于一邊苦等失主，往往會等個幾日幾十日都無果。
更有甚者，爛陀山至今還活著一個已經(jīng)畫地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問題是世人都不知道這位活佛轉(zhuǎn)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么，等人？等佛？等一段因緣報應(yīng)？不過一般而言爛陀山僧徒畫了圓圈的東西，不會有外人起了貪戀。
僧人走得很精準(zhǔn)，雙腿就好像圓規(guī)畫出一段圓弧，沒錯，僧人明顯是要圍著徐鳳年走上一個圓滿的圓圈的。然而在他即將踏下最后一步，馬上要將圓圈補完時，他卻仿佛是踩到一塊隱形的磚石一般怎么也落不下去。
氣氛突然詭異起來，僧人剛欲鼓動力氣強行落腳，卻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一滴斗大的汗珠從光滑的腦門落下。他不落腳不收腳后跳一步，竟向著徐鳳年一鞠躬道，“貧僧孟浪，修行不堪，竟欲以手段行不善，犯了癡苦。”
“和尚，你……”
而后還沒等徐鳳年再說什么，爛陀山僧人便轉(zhuǎn)身離開，不過徐鳳年收到消息，這僧人直到離開北涼后仍舊是提著那只將落未落的腳單腳跳行，好像有些滑稽，徐鳳年卻不免心生寒意。
道修福，佛修苦，今生長生道，來世前世佛。真修皆清凈，只修一柱香。
……
……
離陽，江南道，江心郡。
“多是無情人似有情郎，切不知翻身后就上了她人榻……”
臺上戲子看著臺下人，嘰嘰喳喳，咿呀呀呀唱著臺上戲。
誠齋先生劉黎廷坐在臺下，嗑著從劉府里剛制好的葵花籽，搖頭晃腦聽著臺上戲。西涼苦寒，風(fēng)霜雨雪，多的是腰鼓嗩吶，連耍個花槍都需三分寒意，真難養(yǎng)出幾位詞柔身柔情更柔的大家。
偶爾觀賞，閑里偷閑，更有一番滋味。
不過，劉先生在府外面聽曲樂呵，劉夫人卻在府里越想越火。
劉黎廷劉府后宅。
“噼啦！啪啦！”
價值百兩的極品青花瓷瓶，被一位氣急敗壞的貴婦人一揮長袖從桌上摔在地下，碎成幾片一錢不值的破片。
“我說呢，他劉黎廷一次去白馬清談回家后既不去青樓和那些賤貨眉來眼去了，又不去酒樓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還以為是哪位道德先生教了他什么正經(jīng)的道理，像變了個人似的，原來是北涼來的那個女先生，呸呸！女妖精啊！不爭氣的一見面連魂都給丟了！”
貴婦人銀牙緊咬，雙目瞪紅，一張六七十文稱不上絕艷但姣好的臉蛋，此刻至多值個四五十文。
坐在一張紅木胡椅子上氣得直冒熱汽的她，在自個娘家?guī)淼呐慵扪诀呙媲?，正把能想到的惡毒之詞一股腦兒全隔空投向湖亭郡的那個俏寡婦頭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dāng)劉黎廷原配正妻從手帕之交那收到消息時，關(guān)于她相公與那盧府寡婦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早就傳笑了整個江心郡了。
而且丟了劉府臉面貽笑大方不過是其次，出身大族的她在待字閨中時就親眼見識過，這些在外衣冠楚楚的在家是什么德行，偷雞戲狗都是小意思，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更有甚者說出去簡直就是禽獸不如，捅出門外去抓進官府里砍十個腦袋還欠九個。
最重要的是，身為有婦之夫的劉黎廷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招惹名門望族家的寡婦，弄得本該是私底下勾搭的風(fēng)流韻事，到現(xiàn)在成了街頭巷尾，平民百姓茶余飯后的雜談了。
不對勁，這很不對勁，事出反常必有因果，劉妻不愧是從深宅大院里斗出來的，在怒氣暫時平息之后，很快就意識到這事情背后必有推手。
這些年劉府其實是她劉妻當(dāng)家，費心勞力操持劉府里外上下。劉黎廷這廝不過是每日仗著父輩的文豪名聲在外面飲酒作樂，靠幾首琴曲幾道吃食這些小伎倆不務(wù)正業(yè)得了個城齋先生的別號，從來沒把半點心思真的放到文治武功考取功名的正道上去，若不是年輕時靠一張臉唬住了當(dāng)年眼界狹窄的自己進府，他劉黎廷又有幾個劉府能??？
事到如今要么是她那個金玉其外，實則膽小無能的相公真的色欲熏心，敢下狠心拋妻棄子娶個黑寡婦進府才可能昏了腦子主動宣傳；要么就是有居心否測之人，或是欲借盧府之手謀害劉家，或是欲借她那個傻老爺?shù)拿暼谋R府的名聲，亦或許兩者兼有。
可是無論無何，現(xiàn)在都不是她坐以待斃，只知道生氣的時候了。
“巡音，馬上收拾一下，再叫輛馬車，本夫人要回家一趟。這回你不用跟著去，趕緊讓下人們?nèi)驁@子那兒找老爺回來。好姐妹，等老爺回府后盡你的全力在我回來前不要讓他再出門，哪怕是他今晚上要你暖床也不要拒絕，等我回來定會老爺許你一個妾的名分?！?p> “小姐，我……是！夫人！”
……
……
離陽，太安城，皇宮。
日漸高起，料峭的冬風(fēng)雖寒卻無法禁錮陽光的普照，不過再溫暖的陽光入了那深宮冷院，照在那比冰雪還要冷的人兒身上都得化作一抹涼意。
冷宮，其實當(dāng)朝并無具體這么一座以冷宮命名的宮殿。僅為內(nèi)庭里比較偏僻的幾座宮殿的統(tǒng)稱，自開朝以來被貶入冷宮的嬪妃并不多。于是，執(zhí)掌半座皇城，與皇帝同姓，鳳儀天下的那個女人這些年來將這幾座宮殿里的罪嬪犯妃都聚攏在一座宮殿里，并且親自取了個“長春”的宮名。
這一日，近些年極受皇帝寵幸，與皇后情同姐妹，曾寫下天下女子都得去讀的《女戒》的許淑妃，偶然路過這白天黑夜皆有哭怨之聲的長春宮時，便直言不諱地對身邊簇擁著她的一群宮女太監(jiān)道，“長春，儻知巴樹連冬發(fā)，應(yīng)憐南國氣長春。名兒好，但這兒怪冷的地方怎么配得上這名兒？要本宮說，冬至招搖轉(zhuǎn)，天寒螮蝀收。冬至冰霜俱怨別，這地方就該叫‘冬至’宮才對?！?p> 眾宮人聽言，上下皆贊嘆許淑妃果真不愧是江南道許氏出身的大才女，博聞廣記，繡口一吐便是詩文。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