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遼東雪
深陷包圍中的多鐸并無慌張,而是大笑道:“好一招誘敵深入!這劉肇基,竟意欲全殲我部?”
白甲男人持起手中刀刃,就近策馬奔現(xiàn)行伍內(nèi)一慌亂而潰散者,不分青紅皂白拔刀一斬,旋即血瀑三尺。
多鐸大聲厲喝道:“膽敢陣前潰散者,有如此包衣!”
可那被砍者是八旗子弟還是包衣奴才,又有誰人知曉?誰人在乎呢?
清軍內(nèi)面面相覷,暫無嘩鬧,這便是多鐸的手段,他雖驕狂,確有其實。
“匯軍西北,殺出敵圍?。?!”多鐸策馬引刀驅(qū)道。
數(shù)十年來,后金起于建州,鐵騎縱橫遼東,無往不利,其中以努爾哈赤所親率的鑲黃、正黃二旗最為勇猛,最為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
而多鐸如今所率改色過后的正白旗正是努爾哈赤的嫡系部隊,雖經(jīng)歷黃臺吉觥籌交錯間的幾番操作,卻也無傷大體。
沙場內(nèi)刀甲交橫,正白旗清軍兇悍,即便是身處重圍當(dāng)中,依然向世人表現(xiàn)出卓著的戰(zhàn)斗力。
劉肇基觀望戰(zhàn)場局勢,拂手拍下大腿,振得裙甲錚錚作響,他作料清軍自東北追殺而來,應(yīng)當(dāng)會選擇原路撤回,故而排兵布陣中在東北方多有部署,也導(dǎo)致了西北空虛。
這位面白肌瘦的總兵官暗嘆不好:“雖知全殲不可得,可...始終不甘于此呀。”
一番廝殺下西北明軍居然被清軍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缺口,西北突出后多鐸即令大軍東折撤往馬夾山。
吳三桂與劉景淵等部馳追不止,一路上多有砍殺清軍。
連追五余里過后,吳三桂欲點到為止,策馬找到夏承德。
“夏承德,長驅(qū)數(shù)里,我軍步騎分離,且不說清軍是否會有馳援,若是那多鐸率軍倒打一耙,殺個回馬槍,我軍必多有折損,此役功勞簿已然到手,不如鳴金收兵?”雖是問句,卻是瞇眼而笑的不容置喙。
他吳三桂乃是寧遠團練總兵,哪里需要夏承德這一副將的同意,不過走個過場罷了。
夏承德正欲點頭,劉景淵硬朗的聲音穿息而來。
“建奴追殺我們十余里,可有淺嘗輒止?我關(guān)寧男兒的刀怕是沒有膽小到讓四處逃竄的敵人逍遙離去吧?凡事講究個禮尚往來,他犯我三尺,我必追究其一丈!”
劉景淵也不等吳三桂拍板,抻手從旁騎士奪來那日月帥旗張揚大道;“建奴吮吸吾等骨血,殺害吾等弟兄!今日要叫他血債血償,斬敵首級者,朝廷自有嘉獎!”旋即縱馬追去。
左右見帥旗揚起,繼續(xù)追殺清軍不止。
在旁傻眼的夏承德只得率部追去,這是臨行時劉肇基給自己的托付。
眉色如山的吳三桂雖有憤懣,迫于自己帥旗已出,也只得追去...
留守馬夾山的牛錄章京見著自家正白旗漫過山野,初時以為是凱旋,旋即日月旗洶涌入眼簾,雙目頓然圓睜,大為驚愕。
左右獻策:“額真,紅夷大炮還有不少火藥能用,可以用它炮轟明軍來掩護我軍?!?p> 牛錄額真,滿語官名,箭主之意,天聰八年,為皇臺吉改為牛錄章京,后漢譯為佐領(lǐng),統(tǒng)領(lǐng)一牛錄。
那牛錄章京擺手作罷,“若是誤傷到王爺,你我該當(dāng)如何?讓那些漢旗兵拿起武器留守陣地,再將那些帶不走的大型火器盡數(shù)搗毀?!逼烊瞬⒉簧瞄L火器。
左右再問;“然后呢?”
“撤呀,我們這一牛錄名為留守,可不都是受了傷的滿洲勇士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于是乎明軍連過馬夾山,清軍繼續(xù)北逃。
多鐸面色鐵青,且不說此番輕敵大意失荊州,他本以為數(shù)年來明軍依賴關(guān)寧錦防線只能龜縮于城池內(nèi),再無野戰(zhàn)縱橫能力,必定不敢窮追不舍,如今此景,著實讓他頭皮發(fā)麻。
他再是追悔,數(shù)個時辰前他本欲讓博朔岱離去的同時順便向義州馳援,卻最終因為自己的驕狂而作罷,落得如今如鼠逃竄地步。
他想獨得功勞,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多鐸率兵選擇向東北繞過松山,然后再西北折回到義州城。
松山守將劉周智連夜窺望城下,一宿未睡的他竟在城頭打起瞌睡來,稍之左右上報。
“將軍,西南疑有清兵,后方還有著一隊追兵。”
劉周智睡眼大睜,急迫眺望而去,此時已是日正時刻,雪勢不大,朗朗乾坤之下他看得尤為明朗,馬蹄雪浪起間,果見一大隊清軍為明軍所追。
“將軍,是否出兵?”副將朱文德再問,一臉著急。
劉周智顧自撫須、喃喃自語:“莫不是清軍使詐,假人冒充我軍,誘我出兵?可若不是,我豈不有了據(jù)城怯戰(zhàn)的嫌疑?”
肚大唇油的劉周智對向朱文德:“這樣吧,你親率三百精騎速去馳援,見機行事,意思意思就可以。孤守松山本就不易,不容有失。我于城頭點大將軍炮為我軍助威?!蹦腥伺牧伺纳砗蟮募t衣大炮,一臉燦爛笑。
城下東南原野中,殺紅了眼的劉景淵不由得問向夏承德。
“夏叔,這松山守將是何人,為何遲遲不出兵攔截清軍?”
“劉周智將軍,說起來和你家也是攀了點親。”夏承德這和稀泥的功夫到哪不忘。
劉景淵啞口。
在旁的吳三桂面色不改,鎮(zhèn)守關(guān)外多年的他早就料定會是如此,那劉周智出身遼南劉氏,更在杏山和松山附近多有屯田,是典型的遼東軍事勢族。雖有據(jù)守松山力戰(zhàn)之氣節(jié),斷無主動出兵血戰(zhàn)清兵之魄力。
撤退一路無阻的多鐸回首看向?qū)庍h明軍,倉惶大笑道:“焉知關(guān)寧鐵騎,后繼有人呀?!?p> ......于是乎清軍遁入遼東,明軍止步于松山。此時的遼東除卻關(guān)寧錦防線,早已盡數(shù)淪為他土。
得勝而歸的明軍暫且入駐松山城休整,松山守將劉智周當(dāng)日設(shè)下私宴,宴請寧遠諸將。
劉景淵看著松山城內(nèi)滿目瘡痍的街道,再看到富麗堂皇的劉將軍府邸,一言不發(fā),若有所思。
夏承德看著青年略顯頹氣狀,且拍掌撫慰其后背道:“這世間從來就都是復(fù)雜而言的。”
觥籌老手的吳三桂在宴席上得心應(yīng)手時,卻是不忘附耳吩咐底下,“今日的奪旗小將是哪家兒郎,務(wù)必探查清楚。”
身為基層軍官的劉景淵自是不在名單之內(nèi),但夏承德說他此役無論戰(zhàn)功還是門第,都有資格赴宴,硬要攜帶劉景淵去崢嶸頭角一次,卻耐不住青年的執(zhí)拗不肯從,只得作罷。
劉景淵不屑與此,因為他明白還有一場更大的酒局在等著他。
年輕把總選擇到兵營中吃幾張薄涼餅,再和普通兵卒們喝上幾兩闊氣酒,他認為這比在宴席上的曲意逢迎簡單逍遙多了。
松山兵營內(nèi),劉景淵掠過屢見不鮮的兵勇相互擠兌的派系現(xiàn)象,混搭著熟臉來到了寧遠新軍那旮旯里,軍士們面面相覷,顯然意外青年的到來。
少頃不少兵油子來給這位年輕把總抱拳熟絡(luò)混個認識,畢竟那可是劉肇基的兒子,說是寧遠新軍的少當(dāng)家也不為過,于是乎一番運作下,營內(nèi)圍繞著劉景淵的一大圈把酒言歡,很是其樂融融。
此時的寧遠軍大致分為兩支:一是吳三桂所率領(lǐng)的兵勇,兵鋒馬肥,當(dāng)初袁崇煥死后,關(guān)寧鐵騎一分為三,三桂得其一;再者就是劉肇基所部,除卻當(dāng)年跟隨劉肇基入關(guān)鎮(zhèn)壓中原農(nóng)民起義的嫡系邊兵,大部分是年前奉命操練的新軍。
和兵卒熟絡(luò)之際,劉景淵坐看城頭,有老卒踽踽獨行、煢煢孑立,感趣問到那是誰。
“小官人,你指的是‘老秀才’呀?!币槐逻呧竟献舆呅∽玫?。
“老秀才?”他眉目做疑。
“是個諢號,說是以前讀過書?!北峦嫘Φ?。劉景淵看出兵勇語氣的些許鄙夷,沒有多言,選擇拍起屁股走赴城頭,看那老卒矍鑠。
……
“老爺子,大風(fēng)刮的緊,眼下打了勝仗,大家伙兒都在底下喝酒快活呢,你不過來靠上兩杯?”懷揣著兩瓶小酒和些許餅馕的劉景淵在城頭啃著大餅吆喝道。
那老卒瞥了一眼,顧自看向東北那頭,稍息才后知后覺道:“你一個人能吃那么多酒食?”
已然站到老卒身旁的劉景淵哈哈大笑,感情這老頭子是瞧著法子跟他點要食物吶,抻手遞出兩張餅子和一瓶小酒。
“倒是不吝嗇。”老卒領(lǐng)過酒小酌一口,神情頓然抖擻,煥發(fā)英氣,依舊瞧著東北那天。
“怎么,是遼東人?想家了?”背靠著雉堞的青年良久方才哧出口酒氣,倚斜看著霜鬢潦草的老卒。
老卒沒有回應(yīng),只是顧自吃酒,無言間卻是淚眼婆娑簾霧起,好似陳酒醞釀才出芳香,其中蘊涵,五味雜陳。
老酒濃香語:“遼陽人,萬歷三十六年募兵,想來從軍也三十余載了。家?早妻離子散在了二十年前那場大仗里了?!?p> 劉景淵無語凝噎,他知道老人所言的大仗,那是萬歷四十七年的薩爾滸之戰(zhàn),明朝與后金遼東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明軍自遭此戰(zhàn)慘敗,開始陷入被動,到天啟年間,遼陽、沈陽、廣寧等重鎮(zhèn)相繼失守,只得退守遼西,完全陷入被動,局勢萬分危急。明朝方面自此由進攻轉(zhuǎn)為防御,后金方面由防御轉(zhuǎn)為進攻。時至于今,大明山海關(guān)以外僅余錦州、寧遠、杏山、塔山等小部分地。
老卒泣不成聲,哽咽再言,“我大明有二十萬王者之師!有與胡騎大小百余戰(zhàn)、無不克捷的杜來清;有大小數(shù)百戰(zhàn),威名震海內(nèi)的劉省吾;還有無往不捷、橫行關(guān)野的遼東鐵騎...那建奴不過六萬蠻夷,怎么就,竟一敗而一敗涂地。”
雪絮灑了他滿頭發(fā)。
老卒嗚呼哀哉,捶胸頓足,雪鬢橫飛癲狂大笑道:“此役過后,我遼人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天下皆怪我遼東兵甲吃餉不作為,吮盡天下百姓血,可舉世皆苦下,最苦何嘗能過遼東雪?數(shù)百萬軍餉歷經(jīng)有司層層剝削,真正到了軍戶底下的又能有多少呢?勢族們利用權(quán)勢兼并土地,剝削地方成為巨富...萬歷年間高淮亂遼,竟被當(dāng)朝李化龍呼為淮去則遼安,難道遼民性本刁也?數(shù)十年間勢族作宰,遼東軍戶破產(chǎn)無數(shù),為服兵役只得賣兒鬻女來換取一把刀上陣,何其哀哉!
時人有謠:‘生于遼,不如走于胡’,萬歷末年軍民逃亡者半,天啟年間,經(jīng)略熊廷弼指責(zé)遼人浸染胡俗,氣習(xí)相類,多有投附女真,怯弱不能盡心抗敵。可他怎就不聞究遼人四大恨緣由何來?朝廷無恤!世人唾罵遼人;官員剝削遼人;他鎮(zhèn)援兵欺凌詬誶遼人,玷污其妻女,侵奪其飲食。戰(zhàn)敗之過,乃將帥首責(zé),豈能盡追究于遼兵乎!噫吁嚱,遼人孤苦,何至此哉!?”最后四字幾近渾身解數(shù)聲吼出。
老卒淚流滿面,聲嘶力竭何其無奈。劉景淵胸悶氣短,呼吸異常困難,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那是時代的悲哀,良久才緩緩?fù)鲁鰯?shù)字。
“既如此,你如何還在此?”
三十年戎馬久戰(zhàn)之地中,能活至此,老卒何嘗不是了不起?選擇在此,何嘗不是心冀光明?
老卒笑而不語,發(fā)絲繚亂舞間,但問清風(fēng)何處來,且看旭日何時再起。是氣節(jié),是骨勁。
老卒打瞧了青年一眼。
四目無言之間,老卒投緣起興歌一曲:“大風(fēng)起兮雪飄揚,遼東參差百萬戶,多少鐵甲攜枯骨?若問軍卒何所惜,七尺長軀赴國門。”
劉景淵窺視東北,只見雪絮漸斷,依次墜地不再復(fù),是雪停了。
......
待清點沙場,結(jié)論此役,明軍斬敵九百一十二人,其中牛錄章京兩人,收獲馬匹四百余匹,輜重若干,自損兵勇五百余人...遼東總兵劉肇基當(dāng)即上奏捷報,聯(lián)附有戰(zhàn)役全程軍報一份,內(nèi)容巨細靡遺。
是日,杏山大捷的軍報八百里加急抵達山海關(guān),薊遼總督洪承疇得報大喜,執(zhí)冊拍紙謂之左右:“誰說我遼東無人,誰敢說我關(guān)寧鐵騎無后繼?。俊?p> 聽風(fēng)而至的高起潛面無悲喜,且人情附和了幾句洪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