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馮亭亂
一路風塵趕回鄭城,已是午時,韓陽進王宮,在偏殿面見韓王,被大罵一頓,差點挨打。好在相國張平相勸,韓王才放過韓陽。待韓陽退去,張平亦告退,要回家飯食。
“留宮中,陪寡人同吃?!?p> 韓王立時拉住相國不放。張平只好作罷,留在宮中小食。宮中午膳,各式魚、肉、蒸蛋、青菜、面點、粟飯、清酒,蜜水,排滿案前。張平吃甚少。
“相國何以不食乎?”
“老矣,吃多,屁多。”
“噗!”
韓王一嘴飯食盡皆噴出,哈哈大笑。一旁侍候?qū)m女,連端水,拿面巾給大王輕柔搽拭。一旁宦者直咧嘴。
“相國何以如此?”韓王噴過后,舒爽很多,邊吃邊與相國說話。
“少食,少酒,少近婦人,益于長壽也。”
“哈哈,如此,生有何樂乎?哼哼哼!”
“一時之樂,何如長壽之樂。但長壽,何樂不可得?!?p> “相國所言甚是。拿走,拿走。寡人已吃好。酒留下。相國,不知上黨之事,可有對策?”
“大王可召眾臣議事。”
“議何事?相國且說于我聽?!?p> “大王,依韓陽所言,此事極易?!?p> “哦”
“換一郡守即可。”
“相國所言甚是。何人可為?”
“馮亭?!?p> “召馮亭?!?p> 正在家中飯食的馮亭,聽大王宮中召見,急忙離席出門,隨傳詔宦者進宮中。
到偏殿,見大王和相國在,便向大王行禮,再向相國行禮。正施禮間,傳來河水渡口快報。張平接過,打開看其上所書后,便遞給大王。韓王卻要相國念。
“秦人已禁渡口,不準野王之民通渡。言持韓王詔令者方可通渡也。”
韓王接過文牘,一看,氣的扔在案上,彈落地板。馮亭候著,是大氣不敢出。韓王便示意相國跟馮亭說事。
張平三言兩語,把韓陽辦事不利,上黨拒不歸秦說了。馮亭前夜亦在,知道陽城君出使秦國,公子韓陽到上黨傳詔。未想,事未辦成,韓陽竟回來如此之快。
韓王問馮亭,此事如何策對。馮亭立刻自薦,再入上黨傳詔,定是說服上黨郡守歸秦。韓王一聽傳詔即有氣,轉(zhuǎn)頭看向相國。張平只好又上前說話,娓娓道來。馮亭亦非笨人,立刻懂,當場便說愿往上黨接任郡守,遂行上黨歸秦事。韓王大悅。立刻下詔令。
派走馮亭,韓王仍是滿腹憂患。想喚人來占一卦,以卜吉兇。張平便是告辭。韓王叫住又問:
“若馮亭亦不能,該如何?”
“獻上黨于秦,意在和,亦意在秦趙接。唯秦趙交兵,方能解吾國之危也。馮亭若不能,臣愿親至上黨,遂歸秦之事?!?p> “相國言重。留下觀卦?”
“臣告退?!?p> 走出偏殿,張平手捋長須,臉上憂色漸消,邁步快走,淡然而去。
拿到詔令,帶齊隨從,馮亭便策馬出城,縱馬快跑,北去不遠,被一陣暴雨淋個透濕。雨水微溫,倒不冷。隨從便勸回城換洗,明日再行,免傷風寒。馮亭卻是不語,繼續(xù)騎馬前行,只是道路濕滑,胯下戰(zhàn)馬自慢步伐,改作一路小跑。一隊隨從跟隨其后,皆是濕淋淋,心中郁悶。
一氣在雨中小跑好一陣,眼前忽然晴朗,艷陽斜照,云淡風輕,回頭看身后,仍在落雨之道路,馮亭抬手一抹臉上雨水,笑出聲來,旋即縱馬快跑,驚的路人紛紛避讓。跑著跑著,身上本即單薄夏日衣裳,風吹日曬,又復干爽,唯發(fā)中仍濕氣蒸騰。待又跑一陣,身上又汗?jié)瘢R亦大汗淋漓。馮亭卻是無意休息。
眼見天色漸暗。隨從建言夜宿成皋。馮亭卻要到河邊渡口軍中借宿。一眾隨從只能緊緊跟隨。好在星光耀眼,照亮道路。只是饑腸轆轆,人困馬乏,跑到渡口,有細皮嫩肉隨從,腿磨破出血,苦不堪言。馮亭聞說,來探望,見其傷勢,準其在軍中休養(yǎng),傷好返鄭,不必跟隨過河,并喚隨從書吏,來寫文書。受傷隨從卻是不肯,誓要隨入上黨。馮亭亦是感動,便要敷好傷藥,早點睡,明日一同趕路。
天明,付過渡資,上船渡河。船家不停抱怨秦人無情,斷人財路。即便無誰搭理,依然是滔滔不絕謾罵。直到近北岸,方停罵。自是怕被秦人聽到,一箭射來,想想即怕。
下船,為秦人問。隨從道,上黨新郡守奉韓王詔令前去上黨。岸上秦卒即放行。船家連船亦未下,更別說奉上賄金??沾》禈O快。
到河堤上軍壘,驗看通行文書時,守壘伍長照例詢問。問過后,把文書交與屯長再驗看。季蟬看過,拿眼前郡守馮亭與公子韓陽比較,年紀更大,個子矮點,文而不弱,更是沉穩(wěn)。隨從則高矮不齊,胖瘦不等,與公子隨從之一般高大威武,差別明顯。
“郡守此去,可能如書中所言,率眾歸秦?”季蟬手持文書問道,語帶譏諷。
“詔行受印,必遵詔舉郡歸秦?!瘪T亭坦言。
“望如君言,上黨歸秦,免我等來年又是沖殺。”季蟬此話卻是由衷之語,隨手把文書交給伍長書辦。
“上黨必歸秦,以結(jié)韓秦之好?!瘪T亭笑道。
“秦韓之好,全在郡守之手?!奔鞠s亦笑道。
馮亭雙眼睜大,仰面看面前年少秦軍屯長,又笑著移開目光,四下看,暗自思量,秦軍虎狼之名何來,韓國何以連年失地于秦。如面前屯長般聰明之人,秦軍中應是不多。能戰(zhàn)之士,六國俱有。何以秦獨強如斯?回憶昔年親眼所見與秦軍爭,秦卒之猛,絕非匹夫之勇猛,而是軍陣威嚴,良將強兵,守固如盾,攻利如箭。與秦國比,六國軍卒之待遇,皆不如秦卒!想及此,不由愈想愈多,憂慮之色不禁稍許流露。
見面前韓國新郡守面色微變,季蟬稍加警惕。畢竟馮亭所帶之人比公子多多。
放行馮亭一行十數(shù)騎后,木壘前是議論紛紛。大多覺得韓人反復無常,十個馮亭亦不頂事。明年,少不了又要打上黨。來問屯長,是也?非也?
“打三川。我去客棧?!?p> 季蟬說話,抬腳離開。要到客棧,向五百主當面報馮亭之事。
一日馬不停蹄,入韓上黨后,便是皆換驛馬,入夜,馮亭一行趕到皮牢城,在郡守府中落座后,馮亭亦不多言,把大王詔令遞于靳守。
屋內(nèi)燈火明亮,眾人環(huán)視。見馮亭此來是接任郡守之職,靳守不由心中一涼。郡守府一干官吏,見郡守神色有異,皆是驚疑。靳守亦不多言,把詔令遞過去,眾人立時圍攏觀看,一見詔令內(nèi)容,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屋內(nèi)氣氛立時微妙起來。
“此為假詔令?!?p> 一人開口,眾人應和。
“豈可胡言!”
卻是被靳守當場呵斥。轉(zhuǎn)而,靳守看向馮亭,坦言:
“我交郡守印?!?p> 很快,郡守銅印拿來,擺在案上。靳守讓位,走到屋中站立,拱手施禮,請馮亭上位。馮亭毫不遲疑,上位,在案后坐好,又請靳守坐,諸君坐。屋內(nèi)一時主客易位,形勢轉(zhuǎn)換。
“我馮亭,受大王詔令,任上黨郡守,行歸秦之事,望靳守,諸君相助,共成此事?!?p> “馮守,靳某已不為郡守,請馮守勿戲言。且恕靳某不能相助此事。上黨唯剩我一人愿耳,吾亦決死抗秦?!?p> “靳兄何出此言?”馮亭坐于主座,窘到面上微紅。
“我亦不能相助于馮守?!?p> 座下郡尉亦是言道。頓時,半屋官吏皆是嚷嚷,不能相助。更有激烈之人,大喊:
“我要為吾弟報仇!絕不歸秦!爾若再言歸秦,莫說爾是郡守,便是大王,吾亦斬耳!”
此言一出,馮亭隨從便有按捺不住的,拔出劍來,劍指其人厲聲質(zhì)問:
“爾反乎!”
此話一出,劍一拔,不要緊,滿屋皆是拔劍聲,屋外靳守護衛(wèi),亦手持利劍沖進來,兩邊對峙,情勢一觸即發(fā)。馮亭一見,低頭嘆氣,悶聲道:
“哎,莫非不等秦人來殺,我等韓人先自相殘殺乎?”
“收起劍來?!?p> 郡尉見靳守眼色,便開口叫收劍。眾人卻是盯住馮亭握劍隨從。
“還不收劍。說要斬我,斬大王,便是反乎?誰無義憤之時?秦人連年攻我,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死于秦人之手者,數(shù)以萬計,誰不恨秦?汝等當我骨頭,便比靳兄軟?”
見自己隨從,靳守舊部皆收劍歸鞘,馮亭亦是心里五味雜存,起身,離開主位,走到堂中,與擁擠亂站官吏、護衛(wèi)站到一起,繼續(xù)說:
“昨日在王宮,相國與我言,公子韓陽傳詔未果。大王問我,此事如何策對。我自薦,愿再入上黨傳詔,定說服上黨郡歸秦。大王不許,要我接任郡守,以郡守之位,行歸秦之事。大王亦知諸君心中所想,何以仍行上黨歸秦之事?”
說到此處,馮亭見身邊諸君皆是在聽,便話鋒一轉(zhuǎn),先不自答,又說起渡口之事:
“今早乘船渡河,在北岸渡口,被秦軍守壘軍卒詢問。其中有一秦人屯長,有汝一般高大。“馮亭看著身邊一名護衛(wèi)說,眾人皆聽入神:”其與我言,可會率眾歸秦?吾言,詔行受印,必遵詔舉郡歸秦。其又說,望如君言,上黨歸秦,免我等來年又是沖殺。一路行來,我見野王地面尚且平靜。及至上黨,便見軍有戰(zhàn)備。上黨有一戰(zhàn)之力,然秦國大軍一到,實難自保。拼死抗秦,徒增傷亡耳。大王所慮,亦是上黨百姓安危,郡中士卒安危也。”
“歸秦便轉(zhuǎn)危為安乎?我看未必?!狈讲藕?,連大王亦敢斬的校尉道:“秦人好戰(zhàn)。攻趙之時,必征我等入軍,與趙死戰(zhàn)。何安之有?”
聽其一說,頓時屋內(nèi)又吵嚷起來,皆是不肯歸秦之意。馮亭隨從亦是爭辯,卻是各有道理,唾沫橫飛。馮亭不想如此難弄,還是郡尉起身,請馮亭到后堂小坐,馮亭便招手,把靳兄亦請起,三人來到后堂,耳邊方稍稍消停一點。前堂吵嚷之聲隱隱傳來,依然激烈。
府中侍女又給上水,上酒,上果品。看著案上擺滿,馮亭卻是不坐。
“馮兄,子我亦有十多年未見矣。”
“靳兄呀,不想如此再見?!?p> “哦,靳守與馮守乃是舊識?”郡尉亦是活絡之人,撇開眾人,言語輕松許多。
“哎,須發(fā)皆有白,盤發(fā)不勝簪,暮暮老矣。”馮亭嘆息,憂心歸秦之事難成。
“馮兄亦掉頭發(fā)?”
“掉。不敢洗也?!?p> “怪不得有味?!?p> “嘻,唯汝會說。昨日發(fā)于鄭城,未行多遠,便遇暴雨,渾身淋濕,發(fā)亦難免也?!瘪T亭笑道。
“何以遠行,不備蓑衣?”靳守道。
“起身匆忙,心急趕來,亦覺不會有雨。路上傳驛皆可取蓑衣,亦可隨買,故而未備?!?p> “何不轉(zhuǎn)回鄭城,換洗干凈再行?”郡尉道。
“皆有勸,我不愿返。憂心此地之事也。至此,果難辦矣。哎!”馮亭慨嘆。
“大王獻郡,恐非為我郡軍民?!?p> “靳兄所言,亦是不差?!瘪T亭點頭道:“大王更是憂心秦攻三川,圍鄭城。若是,則韓亡矣。皮之不存,毛無附焉。何況連根拔起乎。是以,上黨歸秦,乃權衡之計也。和之以秦,以免滅國之災也?!?p> “郡中百姓,多有兄弟姊妹死于秦人之手。舉郡歸秦不可能也。我等三人攜手歸秦尚可?!?p> “二人。靳守莫算我。韓棄我不顧,與其歸秦,我寧歸趙。”郡尉戲言。
“汝何言?”馮亭忽問。
“我寧歸趙。不可乎?”郡尉笑道。
“非也。聽君之言,吾以為妙計也?!瘪T亭卻道,手指點點,深深看過二人。
“是也。”郡尉立即興奮道:“與其堅不歸秦,不若獻于趙國。趙得上黨,必喜出望外也。秦必恨甚,必擊趙也!”
“爾等皆非良善,何其毒辣也?!?p> “靳守莫是不許?”郡尉忙問。
“非也。果是妙計。上黨若經(jīng)馮守獻于趙。則鄭無憂矣?!?p> “靳兄亦愿歸趙?”馮亭問。
“然。如是,我愿歸趙,為民于皮牢,明年共抗秦。”
“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郡中百姓,軍中士卒,府中官吏可愿歸趙?!?p> 馮亭說話,愈想愈喜,只是又擔憂。獻郡于趙,不同歸秦者,在于純?yōu)橐患褐叫幸?。上違大王詔令,若下不得民心,則無所據(jù)也,未必可成。
“上黨十七城,十三萬戶,但莫入秦,其別皆可?!笨の竞姥?。
“未想負大王也!”馮亭抬手輕扣額頭,面有愧色。
“馮守莫作多想。此舉于韓國有利。汝背罵名,亦是無礙?!?p> “靳兄已安吾罵名矣?!?p> “汝以為郡守好當?笑言耳,馮兄勿以為意。隨行之人中,可有能者,以為使者?”
“未有?!瘪T亭白其一眼,坦言:“此來,只是我屬下護衛(wèi),善做府中內(nèi)事者。偌大一郡,諸事繁雜,本是指望靳兄協(xié)助,以完歸秦之事也。未想尚需與趙通使。實始料未及也。嘿!汝二人,誑弄于我,早有預謀乎?”
“非也?!苯匾鄶偸痔寡裕骸爸按_無投趙之想。若非郡尉一句戲言,馮守應亦無此想也?!?p> “正是。我亦是聞言起意。郡尉戲言,實乃常人不敢想之妙計也?!瘪T亭夸道。
“我可推薦一人,為馮守使,至邯鄲獻地。”郡尉笑道,絲毫不以為意。
“誰?”馮亭正色問。
“我府中校尉東方虹。”
“哦,果是。其可當此重任?!?p> “聽靳兄之言,此子果不凡也?!瘪T亭說話,好奇乃何許人也。
“一見便知。我喚其進來?!笨の菊f話,忽然扭頭沖外間大聲喊道:“東方,進來?!?p> “哎,不說了??の窘形??!?p> 隱約聽到外面應聲,馮亭眉頭微皺,想著應是何人,卻是未對上。待人進來,立時恍然,原是敢斬大王之人。
“東方,馮守欲獻郡于趙,汝可同意?”
“但不歸秦,吾皆同意。”
“馮守獻郡,需有一人為使者,至邯鄲行事。此事吉兇難卜。汝可愿往?”
“愿往。”
一旁看著的新舊兩任郡守皆是點頭??の疽娊睾婉T守皆是點頭,便不再說話。馮亭開口道:
“東方,去前堂告知眾人,我獻郡于趙之意?!?p> “諾?!?p> 看著轉(zhuǎn)身離去的東方虹,馮亭甚感滿意。與靳守及郡尉商議如何獻郡于趙,皆以為須快,以防再生變故,明日一早東方虹行,盡快辦成此事。若趙拒不受地,則舉郡戰(zhàn)備,明年諸城各自為戰(zhàn),以費秦軍。
窗外,夜幕降臨。屋內(nèi),前堂眾人仍不離去。直到馮守、靳守和郡尉回到前堂,馮亭說話后,方是各自散去。東方虹則留下,一起用夜飯。
聽說須快,東方虹便獻計,連夜即行,不等天明。馮亭大為感動,敬酒以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