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清晨是這樣的,天未亮時,各坊的更夫就打鐘報曉,步廣里等勛貴士大夫云集的大坊更是早早響動起來。
馬夫要備馬備鞍,使女要預備熱水和含藥,預備家主起身凈面清口,入禁中朝參。灶下的伙夫與燒火丫頭也要準備粥餅齏菜一類食物,免得家主在殿上失儀。
官人們固然要在雞鳴入殿前打理好一切,在宮門前待朝。洛陽幾處城門前,也差不多擠滿了人。
廣陽門外是運糧米、薪柴及諸州郡行貨的大小車隊;開陽門外,是意欲入洛的官吏士人與清白家世的白身士子;小苑門向來是騾馬與牛羊這類肉用的牲口走的地方;也就小耗門特殊一點,只有糞車和豬狗這類貴人不肯吃的所謂“穢肉”,才打這里通過。
但是今天的城門口前,儼然有了些不大一樣的地方。
拜這兩天的天降祥瑞大潮所賜,一波波的謠言已經(jīng)止不住地散播開來。不管是賣菜的老翁,還是送炭的車夫,見著熟人都免不得一臉八卦地湊上來。話題么,自然是這兩天已經(jīng)傳揚的沸沸揚揚的異事。
“我可是親眼見了,那日天蒙蒙亮,便有一個高冠古服的老先生,帶著幾個漂亮侍兒走入了洛陽署。將一枚玉璧種在了堂下,不久之后你們便知道了,天降祥瑞,洛陽署中生出一個大瓜來。乖乖可了不得,這是神人從海外取來了老仙家安期生的仙瓜,天子吃了它,延年三百秋,奸臣吃了它,穿腸又爛肚!”
“宮里有一個名字帶著弓長張的老公公,覺得自己是天家近人,老存了一份體面,也涎著臉討了一塊瓜來吃。這一吃下去,你們猜怎么著?拉稀吐血還跑肚,已經(jīng)抬回府里,說不得,只剩下幾天好活啦!”
“你問我是如何知道的,可知小可家姨丈的三小子的岳家,是在馬市坐堂的醫(yī)家,他上張府問診,這事還能有假?”
“你那姨丈三小子的岳家明明就是在馬市給牛馬看病的牛醫(yī)生,張府自有御醫(yī)伺候,要你家老牛醫(yī)生去看些什么!”
“瞧瞧,不是久居都門的人就是不懂行不是?張府也是養(yǎng)著幾匹西域貢來的汗血寶馬,沒有我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這樣馬師皇在世的牛馬醫(yī)生,哪個來料理他府上的寶馬?”
“馬師皇?你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也不敢自稱是牛馬醫(yī)生的祖師爺在世吧?”
……鄰近馬市的小苑門是這般熱鬧,廣陽門那里也不遑多讓。這般年月里,不論是走商幫的建制派,還是走游商的游擊派,都是膽子大而眼光遠的角色,里面那些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物里,身后也未嘗沒有站著南陽那些世勛大族的影子。
雖然自秦用商鞅之策,而列商賈為素封之民,不得為官封爵。但是東漢以來,南陽大賈輸財力相助劉秀興復漢室,商賈的地位也因之有所提升。這個時代,讀書不成的寒士、家業(yè)承襲無望的庶子,大多從事商賈之事。
這些多少也通些文儒之事的商人,看待這番洛陽城中的祥瑞大潮,便較那些都下的平頭百姓,眼光更深了一層。
“京都太平道的道壇之上生出靈芝,這事你們不知道吧?據(jù)說祥瑞天降那日,除了嘉禾、嘉瓜,還有好幾株西域白茉莉天生成文的瑞應……”
“瑞應?孝宣皇帝即位前,上林苑有蟲食葉成文,為公孫病已立五字讖言。結果上書談讖語的那位不還是以妖言惑眾的罪名被斬首了……”
“那純是那上書的議郎學問不精,公孫者,劉公之孫耳,卻說什么公孫氏當為帝,不是呆子是什么?”
“你卻道是學問不精?議郎眭弘那是議立孝宣皇帝,犯了大將軍霍光的忌諱。”
“你們幾個也真大膽,不怕議論起來也犯了什么大人物的忌諱?”
商賈富而無實在名位,謹慎二字那是切切掛在心上的。然而開陽門外就讀太學的那些世家子弟,卻又是一番別樣風貌。
較諸后世國子監(jiān)諸生,因為科舉制度的銓選規(guī)則已定,并不甚為人所重,乃至漸漸淪為雜流官的培養(yǎng)基地。而在漢時,太學便是為國儲材、匯聚天下英才之選的清要之地,隱隱的都有些明清年間小翰林、小科道的意味。
除了少許大族的嫡長子弟能靠著家世與清議品鑒,直接走了察舉征辟的路子,大半大家子弟想要出頭,太學就讀這一關便少不得要走一遭。畢竟太學生不論是入郡國為官,還是入大將軍、三公等高官府下為幕僚掾?qū)?,都比常人容易許多。
因此上,考察漢時士風,也就是這些官僚預備役的太學生在歷次政治活動中最為顯眼——上書、叩闕,什么容易博眼球就搞什么。某種意義上,太學生這個團體,就是黨人一派聯(lián)通朝堂、士林與民間的最大喉舌。
今日還是趙氏老店,還是那么一群太學生,氣氛比起往日,卻多了三分的凝重。不為別的,只為今日太學中授課,不講別的,卻是講起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雖然后世從宋儒起,揭批董仲舒的呼聲就一直不斷,加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黑賬,最后直接把這位喜好設壇招龍求雨、說是儒家宗師卻更像是道門領袖的漢儒領軍人物踩得不能翻身。然而董仲舒的“天人交感”理論,卻反而被儒家出身的文官集團們繼承沿襲了數(shù)千年而不肯放松那么一絲半點。
遠的不消說了,如今筑三峽大壩,也有一班通身滿清僵尸氣味的名人,大喊災異示警,就足見得這套理論的深入人心和強悍生命力了。
文官士人對董仲舒這套理論青眼,也不是真的對鬼神玄異之事有偏好,只因為在整個漫長的封建時代,帝王的權威隨著中央集權制度的愈見完善,使得文官士人集團再沒有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相對自由。于是,天人交感,帝王有道祥瑞現(xiàn)世,帝王無道災異頻發(fā),這一理論,就成了文官士人集團僅有的制約皇權的武器。
這也就是漢代大儒在治經(jīng)之外,往往熱心于緯書圖讖創(chuàng)作的根本動機。原因無它,只在于文官集團要掌握住對于“天意”的解釋權耳。
然而一套理論想要切實變成制約皇權的套索,靠這理論的偽信徒可遠遠不成。走江湖的騙子騙人,還講究一個先騙住了自己,再去騙別人。漢儒大講讖緯災異,騙住了幾個昏君誠然有的,漢武帝、漢光武帝這樣的英主,對這玩意也不免有一點半信半疑,然而縱觀有漢一朝,對這套讖緯神學最為熱衷的,卻是儒生們自己。
翻開厚厚一部兩漢史,農(nóng)民起義之外,還有一個甚為奇葩且層出不窮的分支,名為儒生造反。原因無它,很多鉆研讖緯一輩子的老儒生,偶然獲得一部偏門緯書,得了上面某些“何人當王”的預言,就立刻當成是天降神諭,欣欣然地公開自立為帝。當然,這樣的糊涂皇帝就像后世二三片警就剿滅的那些個鄉(xiāng)村王國一般,基本上都被當?shù)氐耐らL鄉(xiāng)老就近鎮(zhèn)壓了。
雖是如此,卻也足見漢儒好談讖緯災異的風習是如何的深入了骨子里。
這可不是后世小年輕玩的星座、命宮之類流行花俏的占卜游戲。倘若后世的星座周刊、高人卜算節(jié)目里說什么火星犯白羊?qū)m,大不吉利,那位合肥出身的宰相合該下臺滾蛋。且不說這節(jié)目要立刻被拿下,連觀眾也深覺遇上了邪教的神棍,非要唾一口唾沫去去穢氣。
然而在此刻的大漢,要有了客星犯太微、城門涌赤泉這樣的億兆,惹動民間驚恐、士林清議,不要說丞相滾蛋下臺,就是大漢天子,也要避朝以示虔心的。
就在這樣的一種風氣里,詭異的祥瑞潮一波一波地出現(xiàn),對于識字無多的尋常都門民戶,祥瑞降世,不過是多了三分驚異,三分詫異,余下的也就是談資而已。祥瑞這東西,皇帝天家看重,對尋常民戶,卻未必有什么積極意義。
可是對朝堂上的入臣,士林中的儒士,這憑空而來的祥瑞大批發(fā),帶來的便是猜疑,便是憂懼了。
今日在太學講《天人三策》的乃是經(jīng)學名門汝南袁家的門人,姓張名津,也掛著太常寺五經(jīng)博士的官銜。
像張津這樣的五經(jīng)博士,大半都是極講究禮法尊卑的,孔老夫子云“割不正,不食”,又道是“食不言,寢不語”,酒肆這種地方,實在與五經(jīng)博士這樣的正統(tǒng)士大夫大不合宜。
不要說此時,就是后世北宋汴梁,有身份地位的正途士大夫從酒肆沽酒買菜待客,仍然是一樁不體面事。
不過如今士風經(jīng)過兩度黨錮獄摧折,已然大壞,五經(jīng)博士入酒肆飲酒取樂,倒也不算罕見。
論年紀,張津不算大,三十許人,風儀也不壞,面上總保持著三分笑意,叫人一望而覺可親。他就這么在酒肆正中主位坐了,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灑然朗笑道:“李生、樊生,今天你們做東,我便向你們討一杯酒喝。”

盜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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