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濠島上這一處蘇家花了大力氣在此的地方目下并不是太大，自碼頭邁步往船廠，不過半盞茶時分便也就到了。侯嘉只問了幾句計貴義和那掌事此地諸般基本情況之后，便已經(jīng)到了那船廠之中了。
說這一處是船廠目下還不是很準(zhǔn)確，因第一批自浙江前來大濠島的匠戶中，造船匠戶數(shù)量極少，營造匠戶們?yōu)榱私ùa頭住所，已經(jīng)是忙得不可開交了，自然沒有多余的時間來造船廠諸般設(shè)施了。因此放在侯嘉等人面前的，只不過是沙灘之上支起各色木架，并同各式各樣不知做何用處的工具。一無圍欄二無矮墻，甚至連簡易木屋都未曾搭起一座，若不是掌事指出，還真難將這船廠與其他地方區(qū)分出來。
眾人所立之處再遠(yuǎn)一些的一大片較為平坦的沙灘之上，靠海一側(cè)還有一只被人力拉上的偌大海船，船身兩側(cè)支著木架，幾個工匠打扮的漢子正在爬上爬下，下面還有幾個年輕力壯些的則在搬運著木料之類的事物。這般四五月里天氣并不算特別熱，但這干漢子卻竟都褪了上衣，赤著雙腳在奮力干著活計。這一二十人中，只有一名年老匠人衣冠周全，離著大海船大約七八丈遠(yuǎn)，正大聲呼喝著，想來是正在指揮著這干漢子干活。
計貴義見侯嘉諸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年老匠人，便在側(cè)解釋道：“這是李匠戶，在龍江船廠可是有名的老倔頭，但是手藝卻是頂個的……”說著伸出大拇指比了一比：“他家在世宗皇帝時，就是龍江船廠里被人尊稱大匠的一戶人家，這百多年來，雖然無船可造，可是手藝卻是一代代的傳了下來，李匠戶十五歲就開始召集人手，自己當(dāng)總匠師，給人造船，幾十年下來，手藝本事見識兩浙一道，卻是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況且龍江船廠出來的匠人都服他，說一不二?！?p> “哦?！迸d致勃勃接口的是李三成：“這李匠戶既有這般本事，還肯拋家舍業(yè)的到這里來，計掌柜你們花費只怕不小啊。”
“李匠戶也是吃虧在名氣太大，大到連東海海賊都聽說了，竟把他擄了去要他去給海賊們造船。我們花了些銀錢把他贖將出來。”計貴義笑了笑解釋道：“他怕海賊再來生事，又為了報恩，這才跟著我們來到大濠島，他家十五口大大小小也都一起來了。”說著又指著正爬在桅桿上的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子，道：“這是李匠戶的大孫子，手藝也極是精巧的?！?p> “既然如此，那便請李匠戶來說說話罷。”蘇書玉對于船廠究竟如何運轉(zhuǎn)、如何造船，手藝如何倒是興趣不大，她所關(guān)心的，便是這目下還只是個空殼的船廠，能否在半年之后，造出第一批船來。這船廠既然是這李匠戶攬總，便即問這李匠戶便是。
“是。”掌事的聽了自家小姐吩咐，便即應(yīng)了，自行快步過去，與那李匠戶說了幾句，便將他帶了過來。
“老匠戶見過幾位東家?！币蚝罴卫钊啥际潜惴识罱硲粢膊恢勒驹谧约好媲暗倪@幾位都是有官品之人，便以東家相稱。
“李匠戶，這船可是你們在建的？”最關(guān)心船只如何自然便是李三成了，他在侯嘉蘇書玉面前早已熟慣，并不拘束，見那李匠戶過來，便搶先問道。
這李匠戶須發(fā)已然全白，臉上溝壑縱橫，一條條的深得有如刀刻，又因常年勞作，風(fēng)吹日曬得膚色已然變作古銅色，只這般看倒像有七十來歲，但是腰直背挺，雙目炯炯有神，看著又似正值壯年。他見李三成發(fā)問，便回應(yīng)道：“千里號過來時觸了礁，我們?nèi)松?，修了好幾日方才修好，正在刷桐油，再曬幾日才能下水?！?p> 原來眾人眼前這海船卻是運這批匠戶來此的船只，名喚千里，一路過來倒是順風(fēng)順?biāo)?，只是到大濠島時不熟岸邊水文，觸了暗礁，與船底有些損傷，這才讓這大濠島上的船廠提前開張，主要工作便是修好這千里號。
“那什么時候可以造船?！甭犅勥@海船竟然不是新造之船，李三成便有些灰心了，不再追問那千里號如何，轉(zhuǎn)而發(fā)問新船何時才能造好。
“這位東家，造船可不是堆土，說堆就堆的?！边@李匠戶氣性也是不小，雖然面前幾位顯然都是管著他，來頭極大的東家，但說到造船時，這李匠戶卻是不與人留半點顏面的：“拿幾塊木板拼一拼也能叫船，可是誰敢乘坐。要造船時，人手工具木料一樣不能少，現(xiàn)在我要人沒人要木頭沒木頭，拿什么來造。”
李三成被這李匠戶一梗，也是無話可說，只是他又如何耐得住被個匠戶這般教訓(xùn)，當(dāng)即氣性上來便要還口，侯嘉卻是攔住了他，問道：“若是有人有木頭有工具，李匠戶幾時能造好一只船?！?p> “那要看什么船了，若是尋常小船，三五日歷造個七八條也不成問題，若要如這千里號一般渡海的，至少得兩三月?！崩罱硲袈牶罴芜@般問話，并沒有張口大言，略一沉吟之后方才回答道。
“若是當(dāng)年世宗皇帝時造的大寶船呢。”侯嘉又問道
“大寶船！”聽得這個名詞，李匠戶眼睛頓時便是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搖了搖頭：“大寶船還是我爺爺年輕時造的，后來船廠被裁撤，百年下來莫說造了，便是圖紙也都盡數(shù)失傳了。老匠戶沒這個能力來造，只能讓東家失望了?！?p> “若是圖紙有，你能造么！”侯嘉步步緊逼，并不放松。
“什么，大寶船竟有圖紙還在！”聞得侯嘉這般言語，李匠戶整個人便一震，雙目直射侯嘉，若不是礙著上下之分，只怕是要上前一把拽出侯嘉來問著寶船圖紙了。
侯嘉并不答話，只揮手示意跟隨在側(cè)的一名侍衛(wèi)上前，將身后負(fù)著的一只匣子取將下來，打開匣蓋，取出匣中一個卷軸，便交到李匠戶手中，那李匠戶將信將疑的展開卷軸，只看一眼，渾身便打起了哆嗦，手顫得幾乎拿不住卷軸了，嘴里喃喃念著：“是真的，竟然真是的……”
“這只是寶船全圖，各艙室細(xì)圖加起來有半箱子，我并未帶來。”侯嘉負(fù)手道：“有這般圖紙，諸般物料都與你齊備，李匠戶你要多久能造將出來。”
李匠戶此時心神俱已在這寶船圖紙之上，聽得侯嘉問話幾乎是下意識的便張口要答，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一個字音卡在喉嚨之中吐了一半?yún)s又咽了下去，眼中歡喜神色竟自慢慢黯了下去，黯到極處時竟然化作兩行混濁老淚。眾人見得這老匠戶竟然這般，都不禁有些奇怪，尤其是計貴義與掌事深知這李匠戶是何等傲氣之人，便是刀斧加身也是不皺眉的一條漢子，怎么這時竟然這般模樣。
李匠戶擦了一把面上老淚，手帶著哆嗦的將寶船圖紙原樣卷將起來，竟是一躬身，將那卷軸雙手呈上，啞著嗓子道：“老匠戶學(xué)藝不精，沒那個本事，這寶船造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