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嘉語聲淡淡,但是其中蘊含殺氣卻著實不小,蘇書玉一雙美目怔怔看了他半晌,卻忽地垂了下去,不再說話。
蘇書玉這般情態(tài)自然瞞不了同處車中的侯嘉,侯嘉有些奇怪的看看自己,并未發(fā)現異常之后方才出言問道:“書玉怎么了。”
“沒什么。”蘇書玉側了頭,沒有與侯嘉對視,有些出神的盯著車簾,沉默一陣后方才輕聲道:“承休,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p> “我……”沒有想到蘇書玉會突然有此一問的侯嘉呆了半晌,終究是給不答案,自嘲一笑:“我也不知道,書玉當我什么樣的人呢?!?p> “不知道?!碧K書玉語聲不高,但侯嘉卻依舊聽得很是清楚:“當初與你……還有文正,蕭九歌相交之時,我只當你是個穩(wěn)重人,而后慢慢發(fā)現你心思細密,與他們不一般?!?p> “書玉是說我老氣橫秋吧?!焙罴慰吭谲嚰苌?,思緒也慢慢飄回去年那個冬天,那些已經被他拋去老遠的回憶,在蘇書玉的話語聲中,又慢慢的被揀了回來了。
“說你老氣橫秋也沒錯,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總好像永遠不會著急,不會生氣,不會懊惱一般,永遠那么理智,那么冷靜?!碧K書玉沒有給侯嘉面子:“像個假人?!?p> “哈哈?!焙罴纹似^,打了個哈哈:“假人也挺好的,至少不會惹禍不是么?!?p> “承休?!碧K書玉又喚了一聲,看向侯嘉:“那時我很是恨你,雖然我心中知曉不應恨你,但卻總是忍不住要恨你?!?p> “我知道。”侯嘉閉了雙眼,喃喃道:“若是尋常女子,莫說恨我,揣把剪子找個機會捅我一剪子也是正常的,書玉竟然能忍將下來,這讓我也很是驚奇呢?!?p> “初時我只是對自己說一諾千金而已,而現在……”蘇書玉話尚未說完,卻冷不防車子一震,雷知力的大嗓門從車外傳了過來:“大人,到驛站了?!?p> 雷知力的說話將車內曖昧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蘇書玉扭了頭不再看向侯嘉,侯嘉嘴角逸起一絲苦笑,話語之中卻是語氣如常:“現在是什么時辰了?!?p> “不知道?!苯z毫不知道自己攪和了什么的雷知力一邊說話,一邊呸呸呸的努力往外吐著冰碴子:“風雪太大到處都是白的,看不了日頭也看不了天色,這見鬼的天氣,還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只是再要趕,就怕迷了路途了?!?p> 侯嘉雖然心急回京,但是面對這般情形卻也是沒有辦法,當下便也同意了雷知力的建議:“去驛站投宿,躲過這一陣風雪吧?!?p> 這個驛站是個小驛,尋常官員要么遲一步在通州城內過夜,要么趕一趕往前方大驛去住,只有信使換馬飲水才多在此停歇,平素里住進來的本就少,更何況這大風大雪的天氣。
管事的驛丞早早的便緊閉了大門,召集了屬下驛卒們聚在屋子里賭錢喝酒,也算是些小小樂趣。這般情況之下,雷知力砸了很久的院門也沒有人來開門,最后還是他翻了墻進去把屋門踹開,一干已經喝得紅光滿面的驛卒驛丞才發(fā)現原來門外還有投宿的官員被自己拒之門外。
雖然投宿有些小阻礙,但侯嘉卻沒有那干跋扈氣息,面對驛丞的誠惶誠恐也只是笑笑寬慰過去,并不多做話語。
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的驛丞面對侯嘉的七品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勢利眼,忙前忙后的幫著安置著侯嘉一行人,侯嘉蘇書玉自然是被請到正屋上房,連帶著雷知力一干護衛(wèi)從人都超出制度的被好生安置了,反正這見鬼的也沒別人,隨便怎么安置都行。
侯嘉蘇書玉被安排的正屋上房被收拾得很是整潔,雖有些陰冷,但是被塞進三四個燃得正旺的大炭盆,又燒起火炕之后不多時,即使以侯嘉之怕冷的體質,也可以脫下貂裘了。
“在看什么。”住進驛站后,各自都是好一陣收拾。蘇書玉稍稍整頓了一下自己,又用燙水泡過腳后,換了件家常衣服從屏風后出來,卻見著侯嘉半靠在火炕之上,正在翻閱著什么卷宗,腳還泡在冒著熱氣的水盆中。
侯嘉正看得出神,蘇書玉聲音穿過來半響他才回神過來,將手中紙張放了下來,撈起放在炕桌上的棉布擦了擦腳,套上厚厚的松江棉襪,趿上便鞋,站起身來道:“收拾好了?邸報而已,一路過來光顧著我倒忘記看這些了?!?p> “邸報也看得這么入神。”蘇書玉也斜著身子坐到了火炕上去了,撈起侯嘉放下的邸報也翻看了起來。
侯嘉行到門前,喚了遠志進來收拾,又命他把那幾個驛丞特意巴結的熊熊炭盆搬了出去,蘇書玉將邸報略略翻了一翻,終究是不得要領,根本看不出哪里值得侯嘉這般入神,正奇怪的抬起頭想問侯嘉時,卻見遠志正吃力的把炭盆拖出房門,不由出聲道:“咦,怎么把這炭盆拖出去了,你不是最怕冷的么?!?p> 遠志把炭盆拖出房間,外面自有驛卒從人幫他搬開,這回因是要加緊趕路,蘇書玉甚至連個侍女都沒有帶,一路梳洗盥沐都靠的自己,好在她前兩年跟自家商隊跑過行商,這些也事也自己做得,只是內室里便只有遠志一人能進來收拾了。
大炭盆一拖出去,熱烘烘的房間瞬間便冷了不少,侯嘉重重的把門關上,回身也坐到火炕之上,與蘇書玉相對而坐,順手把之前脫到一邊的貂裘蓋到腿上:“炭盆有炭氣,若不關門閉戶倒還是無妨,若是晚間睡下,門窗緊閉不通風,卻易過炭氣中毒。這有火炕,稍冷一點也是無妨的?!?p> 蘇書玉秀眉蹙了一蹙,奇怪道:“我以前也這般放炭盆在房睡過,卻也沒什么啊。你這又是從何而知的。”
“父親告訴我的?!焙钚麑τ诤罴蔚慕虒?,大部分都在這些雜學之上,侯嘉很是肯定的說:“那你翌日起身,是不是覺得手足無力,有些懶洋洋的?!?p> 蘇書玉略一回想,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我還當是被火氣燎的,只要出去吹一吹冷風便好了。”
“那邊是過了炭氣了,只是房內還有細微通風之處,未出大事,你以后可要當心些。”侯嘉收拾起被蘇書玉拋到一邊的邸報,道:“怎樣,看出些什么了。”
“都是些無聊事,真不知你怎么看得入神的?!碧K書玉倚了炕桌,托腮奇道:“你這么出神,難道是看出了為何那戴公公非要你年前回京了?”
“應當安排下了我會去何處了?!焙罴翁袅艘环蒇蟪鰜恚钢蛱K書玉解釋道:“你看這一道圣旨?!?p> “要各地鈔關加強盤查,謹防不法之徒冒認官親?”蘇書玉就著燭光看著:“這是跟我們岳州之事有關?!?p> “正是。之前我不是跟你說么,戴公公讓我切岳州這塊糕點,不過是要看看切得切不得,順便也讓別人看看應該怎么切。這一道圣旨一下,戴公公才真正開始切他要的那份糕點了?!焙罴谓忉尩溃骸按鞴@么著急讓我進京,一是想知道具體情況,以便對明年之事做好對策,二么,也是論功行賞的時候到了,咱們在京城過完這個年之后,我便應當要赴外任了?!?p> “外任?”蘇書玉重復了一聲:“那會去何處?”
“不知?!焙罴螕u了搖頭:“不過應當是商賈云集之處,戴公公,或者說皇上的內庫,看樣子是缺錢缺得緊了?!?p> 蘇書玉想了想,卻還是有些不理解,只不過這也不是她考慮的事情,只是偏了頭想了一想道:“若是商賈云集處,那便會有我家分行了,到時候若過去了,也有些事情做了?!?p> 侯嘉側頭看了蘇書玉一眼,但見閃耀燭光之下,剛凈完面的蘇書玉膚色白皙紅潤,鬢發(fā)松松散散的挽著,有幾縷散發(fā)有些頑皮的垂了下來,一手斜撐著香腮,雙眸閃閃發(fā)光,似乎在盤算著日后到了侯嘉外任之地應該怎么打理自家生意。
蘇書玉這般慵懶散淡情態(tài),在他們名義婚姻的半年里,確實難得一見。侯嘉喉頭一動,生生的將“你可以留在京師不必隨我同去”這句大煞風景的話咽了回去,張了張嘴,卻覺口干舌燥,不得已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灌了下去,背著身子道:“不早了,歇息吧,明日還要早起趕路呢。”
驛站上房里的火炕極大,蘇侯二人各自裹了一床厚厚棉被,睡在兩頭,雖是同床,但兩人中間再塞上個兩三個人,卻也是毫無問題的。
名義成婚后的這半年里,在外為掩人耳目,他們一直是如此相處,最開始或有尷尬,但是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這份尷尬逐漸變成了習以為常各自謹守本分的習慣。
蠟燭被吹熄后,屋外雪光透過窗欞映射進來,依舊讓房內保持著不小的亮度,侯嘉裹在被中,旅途雖然疲憊,卻不知怎么不得安眠,轉頭見蘇書玉那邊也在輾轉,卻不由脫口而出喚了一聲:“書玉……”
“怎么?!碧K書玉也沒有入睡,聽得侯嘉出聲,也低低回應了一聲。
“之前在車上,你說如今……如今便怎么了?!焙罴斡X得自己實在是有些發(fā)瘋,但是腦中翻騰的,卻盡是些排不開揮不去的畫面,仿佛中了魔一般,不自覺的便問出了這個問題。
對著侯嘉這個問題,蘇書玉那邊卻沒有任何回音,在久到侯嘉終于差不多可以控制自己思緒準備入睡之后,卻聽見輕輕的一道女聲傳來:“而現在,我覺得這樣的日子說不定比我以前所期盼的要好,至少……至少若真如我所愿,文正他也不會同意我繼續(xù)操持生意的?!?p> 望著窗外透進來的白光,侯嘉很是滿足的閉上了雙眼,準備安心入夢鄉(xiāng)??v使明日前途依舊風大雪大,羈旅難行,但是至少今夜,他覺得無比的滿足。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