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雨傾盆的一天夜里,我再次于河南某個偏僻的古鎮(zhèn)上遇到了一位廚師,來到這里考古的第三天,我已經(jīng)是第三次撞見他了。他在街邊的一家飯店里掌勺,是當?shù)赜忻膹N師,擅長烹飪古時記載的名菜。
第一次見到他,我就覺得他的氣質很特別,他身材魁梧,白發(fā)黑須長而飄然,神采奕奕,一雙眼睛里似蘊含了無數(shù)滄桑和智慧。
他見我在宵夜攤前的桌子上一邊進食充饑一邊如饑似渴地研究著甲骨文,來到了我身前,指著我那本關于甲骨文的學術書籍,說:“你也喜歡甲骨文?你看得懂嗎?”
我回答他說:“啊,是因為工作的需要,我是考古的,專攻夏商周三代史,這是必須研究的,對于這艱深的學問就是一知半解而已?!蔽冶疽馐侵t虛一番,在該學術領悟里,我可算是頂尖人才了,豈知他聽我這么說完,竟用食指關節(jié)敲打了我的腦門一下,罵道:“混賬!老祖宗的活生生的生活和文化,都被你們視作書中的死死的學問了?豈有此理!”
我有點生氣,隨即又尷尬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好連忙解釋說:“不是的,我也知道這是當時人的具有生命力的創(chuàng)造,但無奈時隔久遠,我也不能穿越回去著實體驗一把他們的生活??!”
“誰說不能的!……唉,不過還是不穿越的好,人與時代是永恒的命題,一個人不能脫離自己身處的時代而企圖進入另一個時空,否則雖有驚喜,也會感到寂寞和痛苦!”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充滿了失落和迷茫,和他平日的風采絕不相同。
“我問你,這個是什么字?”說完他用手指點了一下我手捧書中的甲骨文。
我差點笑出聲來,但終于忍住,因為他問的這個字實在是太簡單了。
“這是一個日字,甲骨文的日字,你看,橢圓里有一橫,跟現(xiàn)代的漢字里的日字也差不多,現(xiàn)代的日字就是從甲骨文里的這個日字演變過來的。”我不無驕傲地說。
“嗯。”——他點點頭,似乎在以示嘉許,接著說:“那我考考你,人們常說漢字是象形文字,至少甲骨文是象形文字無疑了吧,既然是象形文字,你看那太陽,中間可有一橫?既無一橫,為什么甲骨文里的日字卻有這一橫?直接一個圓形或者橢圓形不就行了?”
他這么一問,我的腦袋就好像被人用錘子狠狠地敲擊了一下一樣,既有如夢初醒又有茫然不解的感覺,個中滋味實在很難用言語形容。
他看著我發(fā)呆的樣子,笑了出來,說:“我來告訴你吧,這太陽雖無一橫,但人眼卻有,這一橫其實就是人眼珠子里的黑瞳,你看,這個甲骨文里的‘日’字是不是更像一個人的眼睛?”
這個日字我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了,不假思索地說:“是啊,也像眼睛?!?p> 他問:“為什么?”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聽他接著說:“太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我們?nèi)耸峭ㄟ^眼睛去看到太陽的,而只有人能仰觀宇宙星象,其他動物都無抬頭向天空看星象的習慣,就更別說是琢磨了,這正是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的原因,也是我們對大自然之所以負最大責任的原因,而我們?nèi)撕苈斆?,想起自己在河邊盛水或洗澡時見過的自己的眼睛,又發(fā)現(xiàn)跟太陽相似,所以甲骨文里的日字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誕生出來的!”
我聽后恍然大悟,不禁對眼前的這位廚師佩服起來,小聲地問他:“您……您真是廚師?”
他哈哈一笑,說:“如假包換!老夫我干了一輩子的廚師!干……干了很多年的廚師了!哈哈!后來的老子說什么治大國若烹小鮮,真是說得好!在我們那個年代,一人、一家、一國之根本,能提供給人健康且持續(xù)的飲食最為重要,因為這是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所以可別小看廚師,烹飪之道若精便能治國了!因為這道理原是相通的?!?p> 我聽后又不禁暗暗點頭,心想是這個理兒,更覺他是世外高人。
他又說:“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這甲骨文里的日字之所以是眼,還有一個原因。你可聽過盤古開天辟地的事情?”
“聽過,那是遠古神話?!?p> “不是!那不是神話。盤古開天辟地后,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而美好的世界,將自己的身體化作了天地萬物,其中兩眼化為了一太陽和一月亮,為了紀念他,我們就把日字寫成了眼睛的樣子,就是甲骨文的這個日字,它其實也是盤古的眼睛,是我們的華夏之眼眸啊,因為有了它,有了太陽,我們才能在后來接著創(chuàng)造出如此輝煌和偉大的文化!”
他說完后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我猛地點頭,說:“正是這樣的!”
他沒有再搭理我,自顧自地走進了廚房,因為有新的客人來了,他必須又拿起鍋勺。
在那一夜后,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去到了另一個地方,再也沒見到過這位廚師了。
很多年后,我所在團隊的考古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和進展,在河南某古鎮(zhèn)發(fā)現(xiàn)挖掘了一座古墓,古墓的主人是殷商時期的商湯的助手、在后世被稱為名相的伊尹,從古墓里找到了一副由青銅打造的面具,面具旁邊還放置了一個尖錐形的看起來很神秘的小物件,該物件由不知名的金屬精制而成,但遺憾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墓主人的遺存骸骨,對于遠古的人類生物學研究是一個損失。
在研究室里,我小心翼翼地端撫著那副青銅面具,總覺得它的五官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卻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