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達(dá)成一致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

　　紫禁城緩緩地被夜色籠罩，逐漸陷入沉寂之中；可乾清宮西南角的平章閣，此時卻是燈火通明、喧囂熱鬧更勝白晝。

　　小皇帝居于榻上，面南而坐；身邊安置的小案幾上，則擺著些諸如果脯、酥酪、米糕等零嘴；此外，還放上了一壺上好的洞庭碧螺春。

　　不過，近幾日與她形影不離的小太監(jiān)，此時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正如李云棠先前所料，閣臣一致請求屏退左右宦臣，小皇帝自忖著能夠應(yīng)付，便沒有強(qiáng)行將人留下。

　　此時小皇帝的身前，擺著三張方桌，它們由北到南并成一條長桌；五部尚書、兵部與禮部的左右侍郎，各依次序、分坐長桌的左右。

　　但他們面前，就沒有什么茶水點心擺著了，反而其身下所坐之物，是一個僅有四五指寬的條凳；平章閣設(shè)置這種坐具，是為了讓閣臣面圣之時，要保持謙卑謹(jǐn)慎，不可坐地太滿。

　　即使是這種待遇，也已經(jīng)遠(yuǎn)勝從前；要知道在早些年、太宗高宗朝的時候，平章閣值守的閣臣，都是需要跪受筆錄的；如今這幾人除了腹中空空、身體緊繃外，也沒什么難受之處。

　　小皇帝嘴里咽下一片果脯，抬頭再次望向左首；瞧見那位置依然空著，眉頭微微蹙起，嘴上隨即發(fā)了話：

　　“這吏部尚書、內(nèi)閣閣揆，御門聽政不至，平章閣值守告假，如今朕專門遣人去請，還是不見蹤影；怎么，是要朕乘著玉輅，親自去他府上么？”

　　話音未落，閣門突然打開，一個頭頂烏紗的腦袋從外面探了進(jìn)來；他身著緋色繡鶴団領(lǐng)衫，年歲看起來應(yīng)是五十有余。

　　此人一見天子在上，趕忙伸手作揖，口中禮數(shù)也算周到：“臣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xué)士上官蒙，參見陛下。”

　　“上官閣老無須多禮，”小皇帝見人終于到齊，也打消了深究的心思，接著抬手伸向左側(cè)下方的空位，說道：“還是趕緊落座罷?！?p>　　“不知陛下急召臣等前來，所為何事？”

　　上官蒙是內(nèi)閣的首輔，且吏部亦是六部之首；因此在場十位官員，無論怎么算都是以他為尊；所以他落定之后，率先發(fā)言請示。

　　小皇帝并沒有接過這茬話，而是眼神漸飄漸遠(yuǎn)，最后落在了居于最末的兵部右侍郎身上；那胡新建被這一看，當(dāng)即明白了，皇帝要他來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縱使心中有千般的不愿，這個兵部右侍郎也不敢拒絕，只得硬著頭皮開口：

　　“先前我與錢尚書及孫侍郎詣闕，將授真定侯國公之爵一事呈請陛下......”

　　小皇帝都飲下一杯茶水了，卻還沒聽得胡新建講到關(guān)鍵之處，心中生出不快、出聲催促了一句：

　　“挑重點講！”

　　雖然僅僅說了四個字，且她說話之時，連頭也未抬，但還是將胡新建震地一顫，后者趕忙改口：

　　“我等一稟明進(jìn)爵之事，陛下便提及重新給大行皇帝擬定謚號?！?p>　　這胡新建耍了個心眼，只說了皇帝要求更謚，卻絕口不提天子有意讓出兵權(quán)，像是生怕跟這件事情沾染上一點聯(lián)系。

　　謚號？

　　一聽皇帝是這個意思，底下瞬間響起陣陣私語，在小皇帝的冷視下，他們私下的交流才漸漸平息。

　　待到閣內(nèi)恢復(fù)肅靜，禮部尚書張明徹又是率先出聲：

　　“陛下在朝會之上，說是將定謚之事先行擱置，以后再做商議；這怎么才過了幾個時辰，便改變了心意？”

　　眼見胡新建語焉不實，其他閣臣也是一觸即這個話題，沒有半點商量的意愿；小皇帝連解釋的心思都沒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覺得此事不宜現(xiàn)在商議的，大可自行離去，朕不做任何阻攔?！?p>　　反正只消一句話，便能讓他們乖乖止步。

　　倒是上官蒙看見兵部三人神色有異，瞧出了些端倪，尋思再做些停留，便沒有動身。

　　已經(jīng)起身的四部尚書等人，見內(nèi)閣首輔按兵不動，心中也生出了疑慮。

　　禮部的左侍郎周道崇忍不住出聲：“兵部的三位，今日要值夜才留在閣內(nèi)，閣揆不愿離去，又是為何？”

　　“還是再等等罷，陛下召我等前來，未說兩句便讓回去，想必另有深意，等琢磨透了再走不遲。”

　　“那閣揆細(xì)細(xì)思量，我等便不奉陪了?！?p>　　周道崇這句話說罷，最前頭的張明徹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閣門，可天子接下來一句話，卻讓這幾個準(zhǔn)備打道回府的閣臣，僵在了原地：

　　“朕欲將捧辰、拱圣、羽林三衛(wèi)禁軍的兵權(quán)，交由懿安太后掌控，上官閣老以為如何？”

　　說完之后，小皇帝見杵在門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六位閣臣，還不忘補(bǔ)上一句：

　　“六位愛卿不是打定主意要?dú)w家么，怎么此時又不愿離去了；朕這里也沒有多余的晚膳可用，你們早些回去，還能吃得上一口暖羹熱菜不是？”

　　上官蒙暗惱起身的幾位閣臣輕視皇帝，又怨兵部官員未做足暗示，兩相結(jié)合之下，己方數(shù)人被弄得下不來臺；但事情終究得解決，他趕忙出口挽回道：“陛下，茲事體大，豈可做戲言？”

　　“戲言？”小皇帝柳眉微挑，起身行至這首輔身邊，俯身說道：“朕，可不是戲言！”

　　這話的余音尚繞在梁欐上，小皇帝已經(jīng)動身想向外走去，一眾杵在閣門處的閣臣紛紛以身為障，攔住去路，請求她收回成命。

　　一旁的上官蒙反而逐漸看清了局勢，他移步到天子近前，點明了破局之處:

　　“陛下，更諱之事，可以商量……”

　　一旁站著的一眾閣臣。經(jīng)過這一句提點，才明白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紛紛出聲應(yīng)和。

　　而兵部的兩位侍郎一位尚書，也是如履薄冰；先前胡新建閉口不提皇帝轉(zhuǎn)意欲轉(zhuǎn)授兵權(quán)的舉動，就是錢仕林的授意，他們擔(dān)心內(nèi)閣其他同僚會將皇帝有這種想法，給歸咎到他們身上，才出此下策。反正皇帝總會圖窮匕見，也不差他們張嘴。

　　但現(xiàn)在，事情好像有些不受控制了……

　　再說門口這邊，上官蒙見小皇帝止住了去意，決定用新政的內(nèi)容，測試皇帝的傾向:

　　“先帝于科舉之中，增加格物、明算二科，實屬——”

　　“離經(jīng)叛道是吧？”

　　在一眾閣臣驚訝的目光中。小皇帝接下了這句話，但還沒完，接著她又補(bǔ)充道：

　　“朕知道，先帝施行的新政，確實不妥；國朝與士大夫共天下，向縉紳多征稅，讓那些庶民得利；無異于‘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殊為不智！”

　　說到此處，小皇帝折往屋內(nèi)踱起了步子，順便頓了一頓——這話實在太過違心，饒是她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說地也有些反胃。

　　待小皇帝繞屋子一圈，回到幾位站著的閣臣面前，她又續(xù)道:

　　“但朕終究不忍心，讓先皇背得個如此謚號！

　　所以，不如以朕的名義下詔，追封因抗?fàn)帎赫倦y的忠臣，再將施行新政的賊子之惡行，編纂成書，以昭示后人，勿蹈覆轍！

　　而你們再擬一個謚號，如何？”

　　先前皇帝強(qiáng)硬的舉動，已經(jīng)讓大部分閣臣覺得此事尤為棘手；現(xiàn)在小皇帝又主動示好，表現(xiàn)得愿意以維持穩(wěn)定為主，全盤否定新政；先抑后揚(yáng)之下，閣臣們大喜，自然是無不允諾。

　　“好！”

　　小皇帝恐夜長夢多，當(dāng)即拍板:

　　“你們現(xiàn)在便分別擬好詔書和新的謚號，朕明日帶著冊封國公的令旨，一同去母后處，將此事辦定！”

　　接著，平章閣內(nèi)便傳來陣整齊的頌德聲；若有不明就里的人在外傾聽，還以為君臣關(guān)系真的異常和睦呢。

　　至于李云棠先前私授的一個主意，如今雙方已經(jīng)達(dá)成一致，則不需要再用。

　　但小皇帝卻準(zhǔn)備用這句話，在太后和朝臣間，埋下一顆釘子:

　　“列位愛卿，真定候大軍不久便要還京，如何處置他的兵權(quán)，還望愛卿們，仔細(xì)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