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修時，買了很多瓷磚，因為是不帶電梯的多層樓房，那么沉重的磚，需要一趟一趟來回搬。送貨司機把車開到樓下，立即跳下車，褲腰帶向上提一提，我還以為他要開始搬運了呢——然而他只是蹲到車旁抽起煙。他說自己只負責開車，不負責運送的體力活。
跟著司機一起來的，是個三四十歲的老小伙，負責搬運，專門守株待兔在賣場里等臨時的零活。下車以后，他先掏出一雙舊布鞋，愛惜地換掉腳上那雙其實已經(jīng)很舊了的白色運動鞋，向我解釋——我就這一雙出門的鞋子，干活的時候不能穿，搬的東西重，它可經(jīng)不起糟蹋。
他一趟一趟上下，天氣熱，汗水很快濕透了衣服后背。每一次，喘著粗氣進來，靠墻，慢慢蹲下，讓背上的磚，緩緩的平安著陸。
去裝修市場買衛(wèi)浴時，碰到一位拉貨的女司機，聽她口音，來自安徽北部。她說她來城里幾年了，學會了開車，又借了兩萬塊錢，買下這輛小貨車。因為人老實，被這家衛(wèi)浴商家看中了，“指定”為專門送貨的——從此有了“固定”工作，不必像市場門口那一長排小貨車，那是碰運氣等活的。
我跟著她的車給她指路，一路上，她大咧咧說了很多關于她的事。租住在這座城市畫了“拆”字的老房子里，因為要拆了，大部分人家都搬走了，所以租金便宜。每天早晨買幾張餅，一天三頓就靠這幾張餅喂飽肚子。有個女兒，從農(nóng)村送去老家縣城上學，要上補習班，補習班很費錢，所以她要多跑點活多掙點錢。
房子的裝修一點一點前進著，輪到貼墻紙的時候，是冬天了。來了一位體型笨重的胖師傅，褲腿上綁著兩塊厚厚的護膝，他是騎摩托車來的。他說喜歡喝酒，我們送了他兩瓶——希望他把墻紙貼得好一點牢一點。他說，有一次因為晚上喝酒，騎摩托車摔跤了，跌掉四顆門牙。他把嘴張開，把那缺失的黑洞指給我們看。
他很自豪，從鄉(xiāng)下來城市十幾年了，這里無論新小區(qū)老小區(qū)都摸得很熟，只要報出小區(qū)的名字，他都能找得到。我冒失地問，你現(xiàn)在在這里有房子了嗎？他搖搖頭，還是買不起。
這座城市的二環(huán)路口，每天都會看到一群等活的農(nóng)民工兄弟——愛笑鬧的，聚在一起。內(nèi)向點的，拎著裝有水杯和飯盒的布袋，在和人群稍稍保持距離的地方，不遠不近地徘徊著。有覓人干活的工頭開面包車過來，敏捷的一哄而上，幸運的被帶走，剩下的，繼續(xù)等候。
住的地方是城市新區(qū)，大片樓房，大片綠樹，大片的人工湖。還有一座被稱作地標的摩天大樓，樓面上鑲嵌了一塊巨型屏幕，每到夜晚，會播放一些電視劇，宮廷內(nèi)斗，或豪門恩怨。
有一天晚上，回家遲了，路面空曠流暢，經(jīng)過電子大屏時，看到幾位農(nóng)民工兄弟，坐在路邊的隔離墩上，仰頭，看著屏幕上的電視劇。那天播放的是一部都市劇，畫面色調(diào)溫暖，打扮入時的男女，應該是在說著拌嘴搞笑的臺詞。
風吹來，路邊的銀杏樹正在掉葉子，天涼了。為了不吵到附近居民，大屏只有畫面，并沒有聲音。他們在那里裹緊衣服，專注地看著這無聲的默劇。
一年又要過去了，希望他們打工遇到的老板都善良，不克扣工錢。希望每一條回家的火車線路都安排的充足充裕。希望他們早點和家人團聚，喝上一壺暖茶，看著自己家的電視，守著屬于自己的一整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