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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城煙雨往事

二十九 老包和他的咖啡館

橋城煙雨往事 野花村酒 3981 2021-12-28 09:35:00

  老包是通過招聘來我們單位的,他上洗手間的時候,大家的眼睛迅速離開電腦屏幕,帶輪子的小轉(zhuǎn)椅彼此默契地向前湊了湊。

  聽說他有個樂隊?

  聽說他以前在廣告公司做?

  聽說他還有個咖啡館?

  來不及對答案,小轉(zhuǎn)椅又都利索地轉(zhuǎn)回原地了,因為視線那頭,開始出現(xiàn)老包的棒球帽。

  我們這個單位,是個老事業(yè)單位的下屬機構(gòu),突然說要轉(zhuǎn)型,就開始招聘很多人才,老包就是被招來的人才之一。他來的時候,大家像看珍稀動物似的看他,他當然用更不屑的眼光回看我們——這是后來和老包熟了以后,大家相互交代出來的。

  他用“來到一個非常落后的地方”形容我們這里,不講辦公樓有多么古老了,這里的人怎么都懶洋洋的,說話含含糊糊的,開會死氣沉沉的,鼓掌稀稀拉拉的。最讓他不可思議的,是這里的人只拿很少的工資,卻擁有很長的工齡。

  為什么不辭職?有一天,老包不客氣地問。

  出去能干什么呢?我有點心虛。習慣了啊。

  老包嘆息,這樣的體制,把你們的銳氣都磨滅了,都不敢出門了!

  別說我們,過兩年你也就成為我們了!有人不服氣。

  老包傲然一笑,我是不會成為你們的,在我嗅到將成為你們的危險氣息時,我會迅速把行李扔過墻頭,然后翻墻離開!

  在一個春天下午,老包帶我們?nèi)ニ目Х瑞^,我們以考察市場為理由,向正在品一杯春茶的老主任鄭重地請了假,他雖略有懷疑,但因為忙著看股市大盤,也顧不上深究。

  咖啡館在一個巷子里面,巷子口就是賣牛肉面的,再進去,是賣土特產(chǎn)的小店,門口有人支一口小鍋在慢騰騰做春卷皮,尋常巷道,布滿生活痕跡。再往里走,老包說,到了。右邊鋪面招牌上,寫有兩個字,焰火。櫥窗里擺一臺老黑白電視機,好在電視機屏幕是空白的,沒有像旅游景點里的那些文藝小店一樣,在屏幕上寫著“時光是記憶的橡皮擦”。老包說,焰火,我的咖啡館。

  兩個店員,一男一女,男的有點萌,胖乎乎的,老包管他叫胖頭。女的戴著個兔子造型的帽子,低頭玩手機。老包故作彪悍地粗聲說,喂,看到老板來了,你們也不招呼一聲??!兩個人都笑,看得出,老包這人當老板根本就沒有架子。

  店里飄著咖啡的香味,風格舊舊的,看起來很舒服。我們找了一圈沙發(fā)坐下,開始詢問WIFI密碼。老包親自去做咖啡了,吱吱亂響之后,拿鐵裝在馬克杯里端來了。

  老包拿過吉他,我唱歌給你們聽吧。大家拍手,好,好!

  我自己寫的歌,去年中國好歌曲還找過我呢。

  ?。槭裁礇]在電視上看到你!

  說是上去都要講故事的,我不太喜歡講故事!

  老包低下頭,手指一撥,一串音符響起來。他說,那我就唱《火車火車去哪里》吧,以前寫的。

  店里進來兩個人,兩個并不認識的人,分別找了座位坐下,專注地聽歌。女店員沉默地給他們送去咖啡,應(yīng)該是???。有一陣子,除了老包的歌聲,一切都靜靜的。老包看大家聽得認真,高興,又來了好幾首。

  我們是多羨慕老包啊,會彈吉他,會唱歌,寫歌,會創(chuàng)意,有資本和我們這樣的老單位談個不錯的薪酬,還有個相當不錯的小咖啡館。這,不正是我們一直向往的生活嗎?

  老包在我們單位被封了個頭銜,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他不客氣地批評我們的營銷方案,說太老套,不吸引眼球,并且,slogan不準確。slogan?什么叫slogan?有人小心翼翼問。也有人不同意他的批評,辯白道,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修改,領(lǐng)導(dǎo)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領(lǐng)導(dǎo)同意?!老包轉(zhuǎn)過臉來,顯然是震驚了——為什么我們的設(shè)計要領(lǐng)導(dǎo)同意?我們要的是受眾同意!你們干活的標準就是領(lǐng)導(dǎo)啊,這簡直太搞笑了!

  顯然,你看得出來,在我們這個封閉的小世界里,吹來老包這樣一股清新的風。但是,兩個星期之后,他就帶著沮喪的表情從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出來了。領(lǐng)導(dǎo)說,尺度太大了,追求新意固然可貴,但也不能不切實際,還是穩(wěn)重點好。

  那是打算做一個以女性為主題的活動,按照老包的想法,他想先做一個關(guān)于子宮的海報,“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他說,效果一定會“吊爆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海報換成了保守的康乃馨,以前說“領(lǐng)導(dǎo)不會同意的”的同事,笑出了豬叫。

  在這里做事這么難啊。堅持戴棒球帽上班的老包說。真難為你們了,在這里能呆這么長時間!還打算呆一輩子?!當然,他還是沒忘記精準打擊一下我們這群額頭上貼有資深標簽的員工。

  咖啡館只有下了班才能去,所以,有個放心的全職店長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位叫做胖頭的萌男店員,就是老包任命的店長。

  有天下午,老包匆匆溜出去一趟,又匆匆回來,轉(zhuǎn)椅湊過來,低聲說,沒想到,胖頭真不在店里。

  原來,好幾個朋友都電話他,說咖啡館下午怎么不開門。他電話胖頭,胖頭說,開門了啊,我正在店里呢。幾次三番,老包忍無可忍來了一次突襲,突襲的結(jié)果是,胖頭撒了謊。

  胖頭是老包樂隊的前貝斯手,很不錯的小伙子,老包對他相當信任。胖頭為什么要這樣呢?

  他百思不解,直到胖頭的親娘找到了他。

  胖頭竟然要離婚了!原因是,他愛上了,經(jīng)常來咖啡館喝咖啡的一位大四女生!

  這是老包無論如何沒有猜想到的,聽到以后,脫口而出——我靠。

  作為前貝斯手,胖頭是個有些懶散的家伙,婚姻和孩子全都扔在老家,獨自混跡在這個二三線之間徘徊的省會城市。老包開咖啡館,在微博上招募小伙伴,胖頭立即私信,哥,我去吧。

  老包對胖頭的認知是,離婚這種花錢又費力的事情,誰都有可能發(fā)生,但絕不會發(fā)生在胖頭這種又懶又沒錢的人身上。但是胖頭沉痛地對他說,哥,是真愛。

  胖頭的親娘認為,這件事發(fā)生在老包的咖啡館里,所以老包脫不了干系,所以老包不僅不能再讓胖頭在咖啡館里繼續(xù)混下去,還承擔著讓胖頭皤然醒悟的重任。在講到胖頭的兒子只有兩歲的時候,老包點點頭,阿姨,我來找他談?wù)劇?p>  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因為胖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離不開那位大四女生,學物理的大四女生,充滿魅力的大四女生,愛咖啡又愛文學的大四理科女生啊,他已神魂顛倒,甚至忘掉了咖啡館的營業(yè)時間——胖頭深呼一口氣,哥,你知道嗎,認識她以前我從沒想到,愛情是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老包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他艱難地用自己不大習慣的口吻說,你拿什么和人家好呢?錢?工作?房子?胖頭微微一笑,哥,我想好了,在小區(qū)門口的菜市場租個賣菜鋪位,一天大概可以掙100塊!

  老包傻了,他沒想到懶散的胖頭竟被愛情逼著,下定了賣菜的決心。他拍拍胖頭的肩,老弟,有困難你對我說。

  這些故事都是午餐時老包娓娓道來的。我們不停地問,后來呢?后來呢?

  老包那幾天忙完手頭的活,就坐在那里發(fā)微博微信,焦頭爛額地尋找下一任合適的店長。但是,他自己家也出狀況了。他說,那天下班后,當他趕到咖啡館,看到里面坐了個熟悉的人,再一看,是他老婆。

  咖啡館是別人轉(zhuǎn)讓的,前任店主是38個人——你沒看錯,38個老板!一大群文藝青年,都有著開咖啡館的夢想,在某次同城線下聚會上不謀而合,最多的出資兩萬,最少的出資兩千,一起合開了一個“我們大家的咖啡館”,然后,在成為轟轟烈烈的話題并運行一年半以后,掛出了轉(zhuǎn)讓招牌。那天,剛從廣告公司辭職的老包,順路經(jīng)過,隨手撥通了上面的聯(lián)系電話。

  咖啡館的人氣好像不太行,通常只有周末稍稍好一些,平時冷冷清清。日劇里,那些開在街轉(zhuǎn)角的小咖啡館好像都是那個樣子,拍出來很好看,可是現(xiàn)實生活中,拿什么支撐租金和人員工資和水電開銷的呢?作為一個也夢想過開一個咖啡館的文藝中年,我忍不住咨詢老包,你的店賺錢嗎?他切出一聲,每月工資都貼進去了,這還不夠呢!

  所以,老包的老婆做完月子就從老家及時趕回來了,一方面是她知道了胖頭的事,另一方面,她覺得趁她回老家生孩子就盲目開店有點瞎胡鬧,她說老包就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幾天,老包負責單位的一個項目,要加班熬夜,咖啡館還有演出,胖頭娘不時來電話追問胖頭近期的思想動態(tài),老婆又逼他拿奶粉錢出來,各種苦逼,讓他的臉色陷入一種不明朗的陰郁,開會的時候,一邊翻手機一邊打哈欠,老主任提高了好幾次嗓門音量。

  咖啡館要轉(zhuǎn)讓了,我這一年的工資全都貼進去了。老包說。我們正嚷嚷著聽新一季的中國好歌曲。老包聽了一嗓子就說,這個人來過我的咖啡館演出的。我們嘆息,你怎么沒上這個節(jié)目呢,你要是上去了,你寫的歌不僅被一夜間傳唱,咖啡館生意也紅火了!兩全其美的好事呀!老包用豁出去的沉痛語氣說,好吧,下次再來找我,我也不清高了。

  老包的咖啡館,結(jié)束在這個春天的三月。出差路上,他接到電話,是談轉(zhuǎn)讓價錢的,并且想沿用“焰火”招牌,不改了。老包同意了。那是一段山路,前方云起云涌,非常壯觀,老包接完電話,吁出一口長氣,目視前方,半天沒有說話。

  原來,咖啡館的幕后也不是那么文藝的,需要時間,需要成本,需要用心的人。其實,再撐個一年就成氣候了,做店都是要熬的——老包說??上?,理想的焰火在短暫的燃燒之后就熄滅了。

  為了愛情去賣菜的胖頭,成為我們繼續(xù)追問的對象,“后來呢?”,老包聳聳肩。胖頭最終沒有去賣菜,婚也沒有離成,前所未有的偉大愛情,和轉(zhuǎn)手的咖啡館,一起結(jié)束了。

  我們的上級機關(guān),就是那家古老的事業(yè)單位,給我們派來了新領(lǐng)導(dǎo),一來就給樓道里安了打卡機,每天上下班都要在那里滴上一聲,有時人多了,還要排隊。老包經(jīng)過時若有所思,對我們說,這讓他想起一個行為藝術(shù),有個人每天在他的工作室里每小時整點打卡,持續(xù)了有一年。時間就在打卡中跑光了。

  老包回了一趟山清水秀的老家,給我們帶來老家的野菜和鄰居家種的果子,大家都說太好吃了,隨口鼓搗他開個淘寶店。沒想到,他立馬就開了,還為不起眼的丑陋的野菜和果子,做了看起來很不錯的包裝,紙盒上就寫了一句話——鄉(xiāng)下哪有什么好東西。他的老家鄰居看見果子竟有銷路,非常吃驚。老包回家時幫他下載了微信,教會他用。辦公室里,他打開微信,我們聽到他的鄰居用方言大喊——快遞已經(jīng)發(fā)出來了!

  在這里呆了一年多,老包說,壞了,感覺我就快變成你們了,可我不想變成你們,我現(xiàn)在有了新的想法,我想回老家鄉(xiāng)下,做點農(nóng)業(yè),再把鄉(xiāng)下的房子改造成民宿,寫歌,唱歌,出專輯。

  我們依舊循規(guī)蹈矩打著卡,滴一聲來,滴一聲走,等著光榮退休的那一天到來。但是,也會想著,我要過什么樣的生活?我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嗎?老包在他的微信又發(fā)了新歌,他唱著——高鐵它開到了我的家鄉(xiāng),生活它是否會變了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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