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什么顏色的呢?夏天很快就會結束的吧,秋夜將是什么顏色的呢?那必定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了,是一個同現在這個世界平行交錯、互不相干的世界。盡管二者之間還有著千絲萬縷、錯綜復雜的糾葛,且一個人若是繼續(xù)深陷于這種糾葛當中的話,就要在頭腦中掀起恩怨情仇的萬丈波瀾來了,然而它們的確是風馬牛不相及、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世界。無論是在這一個世界里還是在那一個世界里,一個人生活的大致內容大概都是,活下去、同時一并找點樂子,大同小異,如此而已了罷。
黃晶晶已經趴在窗邊好一陣子了,她正望向窗外。在這個時間點上,大部分有著規(guī)律作息的人已經睡下了。風不徐不緩,懶懶的,吹動著這家或那家的窗簾。像這樣的光景,若是無人顧及,就總是會顯得閑得發(fā)慌。今朝是何年月呢?外面的世界已經退到了毫不顯眼之處,眼下就只剩下了偶爾傳來的車聲,以及間或向著房間里面鼓起的窗簾。她深呼吸一口,僅此片刻之間,凡塵也隨之消散了那么一瞬間。
夜風拂動著窗簾,可以吹來一切,也可以吹走了一切,也包括那些久遠或更久遠的、依稀還記得的或完全不記得的往昔?,F在,什么都別再去想了。就盯著、看著這樣的夜間光景,同時想象著一個人行走在城郊不知名的田地里,然后于不經意之間,她看見了一小朵白的野花低低伏在泥地上,聞到的是入肺入骨的綿雨過后的山野氣息。
還是不要再去想前塵往事了,因為就在如許光景中,前塵往事已然失去了它慣有的或憂郁或哀愁的魅惑。此刻只有清新,伴著初識塵世的無知、超然與空靈。想必日后,這肉身必定會再次背負前塵往事的重重負累,但那也是此后的事,與此刻又有什么相干的呢。
乍看時候,夜空中有著三兩顆極顯眼的星。昏暗的街燈,陣陣風,靜靜的建筑物的輪廓,輕搖的樹,這些隨處可見之物,此時此刻才終于得以顯現出來它們真真切切的存在。許許多多的城市此時變成了一座城市,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一座唯一的城市。它靜靜的,其中的一事一物也全都靜謐。在事與物之間仿佛忽然心有靈犀,凝眸一望之間,便各自心知肚明,無需更多言語。
在這樣的靜謐當中裹挾著隱隱約約的、淡淡的蜜糖氣息,不是叫做希望,不是叫做生命的復蘇,也不是叫做安撫一切焦躁浮躁的神秘力量。它應該是同最初的記憶有關,同那之后的記憶有關,還同一切仍未磨滅的記憶有關。起初,它是記憶之河的港灣,河流有時候會濺起浪花兒來輕輕地吸附在皮膚上。稍后這氣息被吸入了體內,這才能夠確切地知道它同時也是傷人的。所有的仍未磨滅的記憶,也終于星星點點漫上來,漸漸連成一條線,漸漸逼近、收緊著。突然,一切又戛然而止了。回憶只是回憶,對與錯的界限全都已經模糊了,全部都籠罩在有如這夜色一般朦朧的氣氛里。
必須正視生活本身。但關于它,好像已經無話可說了。還能夠再說些什么呢?時間仿佛忽然停止了。生命的衰老,走向衰老的步伐,在時間中的耗損,很慢很慢。沉沒入這一時片刻靜止的時間里面,就像一條魚那樣地永久浸沒入水中。
就是從這一個時刻開始的吧,時間仿佛突然變得多起來了、無窮無盡。一時之間,黃晶晶竟然想不出來可以做點什么事情來度過。
但這無窮無盡,當然是假象。所有人的時間都將最終損耗殆盡的。還能夠再做點什么呢?應該再去做點什么呢?
今天也是毫無特別、沒有特色的一天,許多的同樣的一天已經過去了,許多的同樣的一天也將會過去的,這不過是時間的絕對理性而已。但,又怎樣呢?這難道還不足以令一個人瘋狂么。
一個人將如何同另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展開對話呢?將如何去告別呢?當那個分離的日期一天一天走到視線范圍之內的時候,這會讓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嗎?但,為什么要把它說出來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也許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吧。因為它們一旦發(fā)生了,接著過去了,然后,就只是像夢一樣了;等回過頭再去看時,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了。
黃晶晶還坐在窗邊。此時此刻,看上去,一切都還是和以前一樣,和最開始的時候一樣。一切似乎永遠都是這樣了。永遠,就這樣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時間的意義吧。所以,當面對另一個人的沉默的時候,應該表現得更無動于衷一點吧。一個人想要的簡單和另一個人想要的簡單當然并不相同。所以,應該是到此為止了吧。到此為止,遇到了什么實際性的問題嗎?有嗎?
今天,正如昨天所料,同樣地陷在同樣的沮喪中。這并非因為沒有高興的事情發(fā)生,雖然實際上的確也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發(fā)生。但這并不是原因。況且,她恐怕已經完全不記得怎樣對付“高興”這種字眼,或是這樣的一天,也許那反而只會令沮喪更深重。是的,那沮喪會過去的,而且必定比預想的還要快,那時它必定就會變得無足輕重的。
但是,她又不敢去細細想——如果這之后接連到來的是又一次沮喪呢?能夠處理得了嗎?恐怕不會太輕松的。因此,還是不要去期待今天很快成為過去了罷。
一切都將過去的,一切都正在成為過去。但是,放眼望去的時候,望見的卻是一切照舊。四點的午后同三點的午后,除去鐘點的具體指示有所不同之外,還有什么不同的呢?時間就是這樣的,當你以為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就正中了它的陰謀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