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羲和
永京自入秋就開始落雨,連綿滿月。
昨日傍晚,半月來纏綿病榻的羲和長公主薨了。
人走得突然,小皇帝尚未反應過來,就被百官勸著打起精神,安排公主后事。
元明殿內(nèi)布置成靈堂的模樣,一口黑棺擺放中央,白燭散著慘淡的光,隨著灌進來的風飄搖,像是下一秒就要熄滅。
昔日富麗堂皇的殿宇被一條條白布包裹,顯出一種鳥盡弓藏的凄冷漠然之感。
雍華帝站在棺材旁邊,單薄身板與黑棺形成鮮明對比,他沉默良久,問身邊的人:“郭大人難過嗎?”
話音剛落,棺內(nèi)響起刺耳的抓撓聲,他眸光微動,看向郭林照。
首輔郭林照身子微低,用僅有三人能聞的聲音故作愁容道:“自是——難過的?!?p> 棺內(nèi)再度騷動。
沈之玠泄憤般用手去劃棺材蓋,平日修剪得完美整齊,染著新鮮丹蔻的指甲齊齊斷裂,東一塊西一塊掉在身側(cè),指尖那點肉也磨的血肉模糊。
她不信外面的人聽不見動靜,不過是眼瞎耳鳴,為了前程與富貴,一個個的裝聾作啞罷了。
活了整十八年,沈之玠頭一回嘗到兔死狗烹,自作自受的滋味。
放回昨天以前,還只有她讓別人享受這些的份。
只她萬萬沒想到,風水輪流轉(zhuǎn),沈亦言如今竟想將她活埋??!
求生不得,求死困難,他居然恨她至此。
而雍華帝正跟郭林照當著她的面虛情假意的商討起她的葬身之地,虛偽至極。
“皇姐。”
不知他們聊到何處,雍華帝驟然湊近棺材,一如往昔般乖巧喚她。
沈之玠停了動作,十指破損的傷口潺潺溢出鮮紅的血,滴落到她臉上,滾燙、炙熱。
她并未答話,沈亦言似乎也并不介意。
他湊到她跟前,她似能聽到他衣袂摩挲過木頭的沙沙聲:“皇姐可曾想過今日?可曾...后悔?”
她顫抖著捂住臉,因缺水而逐漸干裂的唇瓣翹起幾分弧度,瞳孔死死盯著棺材蓋,低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漸漸沙啞,語調(diào)詭異而癲狂。
“悔?我為何要悔?”沈之玠五指緩慢張開,又迅速收攏,仿佛將某件物什握在掌中,“沈亦言,這九年,我待你不薄。”
沈亦言擦過棺材蓋的動作變重,他握緊拳頭想要砸下去,卻在半道醒神,舒展手指撫摸掌下光滑冰冷的木頭,“皇姐知道么,這副玄棺,我自兩年前就替你造好了?!?p> “我日日撫,夜夜盼,期望著有朝一日,皇姐能安安靜靜的長眠其中,”他語氣里帶了點笑意,“你總讓我聽話,只要乖,你遲早會還位于朕?!?p> “所以,如今輪到朕掌事,能否要求皇姐乖些?”
沈之玠喉間堵著一口涼透的血,咽不下去,吐不出口,憋成一句沙啞的:“滾。”
沈亦言卻仿佛遭受雷劈,圓潤眼瞳霎時充紅,滾圓的淚珠從眼尾滑落,他抿著唇,啞聲道:“皇姐你怎么舍得下阿言,皇姐——”
他壓抑喊著,心心念念沈之玠,旁邊郭林照見狀,便上前安撫。
殿中其余人皆感慨皇帝與公主姐弟情深,孝心可鑒。
沈之玠躺在棺材里冷笑。
然而等到沈亦言哭暈厥,郭林照招呼宮人抬轎將他送回福寧殿,前來吊唁的朝臣也悉數(shù)離開時,她又覺得安靜。
棺材里只有無邊際的黑暗,耳畔僅剩風而灌進殿內(nèi)吹動白布的響。
靜,死一般的寂靜。
沈之玠甚至能感受到胸腔跳動起伏的聲音,她按住胡亂狂跳的胸口,強迫自己忽略掉越來越稀薄的空氣。
可越是不去在意,空虛感就越是擴大。
她狠狠錘了下心口,抖著嗓子訓斥道:“別跳了!”
回應她的只有漸漸加速的心跳聲。
沈之玠直到此刻才真切體會,她是真的要死了,要被活活悶死。
她雙眸瞠大,一身冷血宛若被潑上桐油點燃,對著木板又踢又打,顫抖慌亂的指尖泄露著她的迷茫與驚慌。
“沈亦言!!”
她憤恨地喊著雍華帝的名字,怒音逐漸染上癲狂,語調(diào)詭異。
今日貪這薄寡恩情輸一籌,她沈之玠認!
若她有幸得以茍活,定將殿上這群無能走狗的頭剁碎,身折斷,烹火滾煮,葬進五臟六腑。
她還要留下他們的眼珠子,親眼看著她是如何立于萬眾之巔,坐在金雕玉刻的權位上。
擁無疆山河,享萬歲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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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周朝不設宵禁,永京城又是國都,即使現(xiàn)下已時至黃昏,小雨淅淅,街道上仍然燈火通明,卻不見往日熱鬧,僅剩一份繁華空殼。
街邊擺攤的小攤販見此情形,不由唏噓的暗嘆口氣。
“來半斤米酒。”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來買酒,見小攤販在唉聲嘆氣,不由好奇問道:“愁什么呢?不過是下幾場雨生意差些,改明兒天氣好了不就成了?”
小攤販聞言,邊打酒邊抬眼角瞥他,目光觸及男人身上不同于定周百姓的服飾,心下便了然:“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大景來的?”
“好眼力?!币仔乃室恍?,算是默認。
小攤販點點頭:“那不難怪了。唉,也不是愁生意,委實是長公主殿下病薨,沒人高興得起來?!?p> 易心挑眉,詫異道:“長公主?那位以絕倫賢才聞名天下的羲和公主?”
“便是那位?!毙傌溤俅螄@氣,百姓不可議論皇家事,他只能點到為止。
易心聽完,粗狂眉毛擰緊成蟲狀,摩挲著下巴濃密胡須。
他思量稍許,將銅板放到桌面,起身:“剩下的酒水不用裝了,我直接帶走。”
小攤販:“好嘞!”
易心拎著酒走遠,越往皇宮方向去,守衛(wèi)愈發(fā)森嚴,大多數(shù)人臉上浮現(xiàn)著相同的神色——迷茫、惶恐、以及擔憂。
他視線掃過,認真記在心中,而后朝反方向行去。
繞過兩條街,他閃身進入一條寬窄巷子內(nèi),一輛馬車正停放墻側(cè)邊。
易心站定車前,拱手低聲喚:“主子。”
話閉,氣氛有片刻安靜,之后傳來一道清越如泉溪的溫和嗓音:“講?!?p> “永京沉寂如此,是因羲和公主薨逝,屬下沿路聽聞,公主昨夜疾病突發(fā)走的?!币仔墓笆只卮?。
周遭再次恢復靜寂。
就在易心以為主子不會開口時,一只指骨分明,白皙頎長的手自內(nèi)里伸出,撩開南膠州云錦所制的簾子,線條漂亮的腕骨間墜著的金鑲玉碰撞出清脆叮咚聲。
“羲、和?”他輕緩地,一字一頓地將這個名字念出,“封位時得九州贊禮,六國同賀的,沈羲和?”
易心知主子此番前來定周是為找尋他口中的羲和長公主,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伏低身子答:“是?!?p> 宣宴半晌沒有出聲,他面色甚少的看著易心,復回落到身前長桌。
雙麒麟戲珠的鎏金香爐內(nèi)升起渺渺淡煙,融了車外沁涼秋雨。
他放手合簾,輕攏寬袖撥弄爐內(nèi)香灰,岑薄潤澤的唇輕啟開合,慢道了句:“可惜了?!?p> -
沈之玠打累了,罵累了,艱難吸著氣,心頭慌與恨不減半分。
她撫養(yǎng)養(yǎng)沈亦言九年,臨到頭來,他卻送她一碗毒藥,以及半月病名,甚至不顧她反抗掙扎,強行將她砸暈塞進棺材的所作所為。
沈之玠連翻白眼。
又聽到太監(jiān)總管顧德貿(mào)吩咐送靈的太監(jiān),小皇帝要她提前入土,于夜子時出殯。
沈之玠直想從棺材里跳出來去砍了沈亦言。
他是生怕她不能變成惡鬼來找他索命嗎?!
午夜下葬!跟偷有什么區(qū)別?
但顧德貿(mào)斷定主意就走,她分不清現(xiàn)今時辰,邊唾棄沈亦言邊算數(shù),沒過多久,就等到棺材一陣晃動。
不知行了多遠,沈之玠被顛得欲嘔,在她險些吐前,棺材停了。
緊接著,劇烈的滾動感從外由內(nèi)的震起。
沈之玠腦袋直接磕到木頭上,撞得頭暈眼花,她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捂住唇吐起來,然而肚里空空,她只得干嘔。
顧德貿(mào)有????
她渾身疼痛難忍,終是兩眼一翻,暈了。
棺外寂靜,徒留倒掛夜幕的銀月灑落涼白的光,照亮小片碎裂鈍木。
三更鐘響,亂葬崗到處荒草凄凄,冷風颯颯,樹枝葉影如鬼魅搖曳。
沈之玠陡然睜開雙眸,神情麻木放空,她呆愣幾許,隨即猛地揪住衣領,用力的像是要將肺部填滿般吸氣。
“咳咳、咳咳!”她偏過頭咳嗽,瞳孔緩緩轉(zhuǎn)動。
眼前有細碎斑駁的光影浮動。
她愣了愣。
之前棺材里有光嗎?
動作比腦子快,沈之玠曲起殘破難看的手指,試探性的在投進亮光的地方敲了敲——木板隨她行動往挪開半指寬。
霎時,更多的光傾瀉進入。
沈之玠甚至來不及喜,便將身體僅剩的力氣集中到手上,拼力去推去捶那塊裂縫,直到光從一線過渡成一寸,再到一拳。
“什么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