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瑤真很想朝她走過去,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女子的笑,她便覺心中酸澀。
或許是她的笑太過溫暖?
或許是走得太久,累了,忽然有人對她笑談,便讓人覺得安心?
要不,就先把警惕心拋在一邊?
反正她現(xiàn)在也沒什么值得人圖謀。
“小丫頭,還非要姐姐來找你么?”
陸瑤真抬頭,便看見客棧門口笑盈盈看著她的女子。
原來,在她糾結(jié)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下樓來尋她了。
“我這樣……會影響你們的生意么?”陸瑤真摸了摸自己的臉,藥汁早已變干,恐怕更可怖了吧?
女子噗嗤一笑,“想多了,我們這兒根本沒什么生意?!?p> 這也太慘了些。
“我怕把你們寥寥無幾的客人也嚇跑。”陸瑤真嚴(yán)肅道。
“哈哈哈,”女子聽她這么說,樂了,“放心,姐姐我坐擁一大筆財富,賠得起。”
她一邊說著,自然地牽起陸瑤真往巷子外走。
陸瑤真疑惑問道:“我們要去哪?”
“唔,你猜?”她朝陸瑤真眨眨眼。
陸瑤真對她這小孩子行徑很是無奈,故作思索片刻,然后才道:“猜不出來?!?p> “你看看你現(xiàn)在需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
……
說話間,目的地很快便到達(dá)。
是一處醫(yī)館。
六出娃娃在靈力這樣駁雜的地方早就陷入了沉睡,陸瑤真的頭發(fā)凌亂得不像話,女子將她散落的碎發(fā)別到腦后,“你乖乖吃藥,很快就能治好,到時候就不會痛了。”
陸瑤真一怔,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草藥止痛的效果早已過去,疼痛雖然已成習(xí)慣,但她還是一直緊鎖著眉頭。
“走吧?!彼隣恐懍幷孢M(jìn)門,里面只有一個打著瞌睡的老大夫。
聽到有人進(jìn)門的動靜,他睜開眼,精神矍鑠,笑瞇瞇地招呼,“蕙娘,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事?”
“齊老,請您幫她看看。”蕙娘陸瑤真推到齊老面前。
“嚯,怎么弄得這么慘?”
齊老也就是念叨了一句,沒有深究的意思,仔細(xì)扒開她傷口周圍的草藥,又觀察了一番傷口的狀況。
“你倒是有點天賦,藥用得很對,這些傷口處理得及時,再換幾次藥,能好,你既然是老夫的病人,便不會讓你留疤。”齊老自信道,他身上有著醫(yī)者那種令人心安的從容。
陸瑤真鄭重道謝,“勞煩?!?p> “哈哈哈,小丫頭,說話一板一眼的,”齊老大笑道,“給老夫看看你的手?!?p> 陸瑤真的手才是傷得最嚴(yán)重的地方。
當(dāng)藥渣下的傷口呈現(xiàn)出來時,齊老跟蕙娘同時倒吸了口涼氣。
一只手整只小手臂連同手掌,大部分都是殘破的,覆蓋著大塊大塊的焦黑,其間露出一些通紅的血肉,隨著呼吸起伏。
另一只手,手指斷口整整齊齊,雖然已經(jīng)止血,但草藥中、掌心上都有干涸的血跡,看起來仍舊可怖。
“唉?!饼R老沉沉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她如何忍下來的,這一臉平淡的樣子,真是毅力驚人,齊老都忍不住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好丫頭,指頭沒辦法,但燒傷還是能治的。”
陸瑤真扯了扯嘴角,這燒傷不是凡火所致,以凡人界的手段是治不好的。
不過這話肯定不能說。
也不知道會在這里待多久,若是別人看到她的傷一直沒有好轉(zhuǎn)會不會覺得奇怪。
齊老重新給陸瑤真敷上藥,“這藥膏是我們祖?zhèn)飨聛淼暮脰|西,也只有老夫能夠制出來。”
褐色的藥膏聞起來有一股很奇異的清香,抹上去冰冰涼涼,撫平了那種令人難耐的灼燒感,舒適得讓人想喟嘆一聲。
“可是很舒服?”齊老笑瞇瞇地問道。
陸瑤真點點頭,若沒有舒緩還好,一旦有了對比,真不知道剛剛那種疼痛自己是怎么忍下來的。
真是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涂完藥,齊老又給她抓了幾副藥,“一日三次,小火煎熬,煮個兩次,藥渣便倒掉?!?p> “真是麻煩您?!鞭ツ锝舆^藥包,一邊彎腰道謝,一邊掏出銀子付賬。
“行了,別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老夫若真收了你的銀錢,家?guī)熤琅率且钸^來教訓(xùn)老夫?!?p> 蕙娘搖頭,“這藥如此珍貴,總不能讓您吃虧?!?p> 齊老揮揮手,將蕙娘和陸瑤真趕出去,“行了行了,老夫要關(guān)門休息了,快走快走?!?p> 他背過身去,清瘦的身形,挺直的脊背,明明粗布麻衣,明明頭發(fā)斑白,卻讓陸瑤真看明白一些東西:義氣與風(fēng)骨。
“為何他不受姐姐的銀子?”陸瑤真問道。
“唔,齊老是個好人,剛剛給你涂的藥,是他們世世代代傳承多年的秘方,當(dāng)初藥方遭人覬覦,逼得他們醫(yī)館走投無路,是我出手相助,所以啊,齊老記著這份恩情。”
這人與人之間啊,關(guān)系便是這么處出來的。
你幫我一點,我扶你一下。
日常的點點滴滴,最后便組成一個詞:道義。
“好姑娘,做人啊,要知恩要圖報,珍重受到的每一份善意?!?p> 此時夜已漸深,回到客棧,卻見大堂里熱鬧非凡,吃酒的、談天的、說書的,熱鬧非凡。
陸瑤真懵了,“姐姐不是說沒有客人嗎?”
“確實沒有客人,”大堂燭光暖黃,蕙娘笑意融融,“這里的,都是朋友。”
陸瑤真仔細(xì)觀察了一番,果然,這里的氛圍倒像家人朋友是在小聚,眾人之間沒有一點生疏。
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地方?
“喲,蕙娘回來了?你家伙計不敢開你的桃花釀,我們可都等著你回來放酒解饞!”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婦人,她端著有她兩個巴掌大的酒碗,一只腳踩在凳子上,與她同桌的人都喝的東倒西歪,她卻仍舊目光清明。
蕙娘大步走過去,招呼旁邊肩上搭著布的小二,“今日我高興,小二,給他們開一壺,免得他們背后念叨我小氣。”
“胡說,蕙娘大方得很!”一個紅光滿面的老爺子聽到要開酒,笑的見牙不見眼,連忙替蕙娘說話。
“小丫頭,來一口么?”一位挎著刀的壯年漢子不知何時端了個碗到陸瑤真面前。
陸瑤真嗅了嗅,是酒。
“去去去,小丫頭還傷著呢?!鞭ツ锱砍饬R一句,那漢子訕訕地把碗端回去。
蕙娘位置一變,露出站在她后面的陸瑤真。
她渾身藥膏的模樣瞬間奪去了眾人的目光。
“誒,怎么還有個小丫頭。”
“天可憐見,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這樣子?可還疼?”
“可有哭鼻子?”
七言八語的關(guān)心把陸瑤真砸得頭暈眼花,一雙雙真誠的眼睛,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為什么會這樣?
他們不應(yīng)該害怕她可怖的傷口、揣測她傷口背后的原因嗎?
明明從未見過,為何要關(guān)心她?
“真可愛!”剛剛那位喝酒的小婦人看著她迷茫的樣子,伸手掐了掐她的臉頰。
陸瑤真有些不自在,求助地看向蕙娘,“姐姐?!?p> “我先帶她去休息?!鞭ツ锟磯蛄藷狒[,牽著她的手離開。
她帶著陸瑤真來到一間房,叮囑道:“我的房間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就說,不要憋著?!?p> 陸瑤真沉默片刻,從小包袱里拿出張銀票,遞給蕙娘。
蕙娘疑惑挑眉:“怎么?”
“我對齊老沒有恩,受之有愧?!?p> 蕙娘輕笑一聲,想要拒絕,卻又瞥到她眼中的堅持,有些動容,終是點頭收下。
“行了,小丫頭,早點休息?!?p> 陸瑤真坐在床上,蕙娘坐在床邊。
她心里擔(dān)心,非要看著陸瑤真睡著,陸瑤真拗不過她,可一時也沒有睡意。
陸瑤真臉半埋在被子里,看著她柔和的側(cè)臉,忽然道:“姐姐,你很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p> 蕙娘饒有興趣地挑眉,“哦?是誰?”
“是我的師父?!逼鋵崈蓚€人外貌氣質(zhì)沒有絲毫的相似之處,非要說,就是都在見到她之后便對她很好。
蕙娘不知道她的心思,溫柔地為她搖著扇子,“小丫頭還有師父呢?”
“當(dāng)然有,姐姐,我是習(xí)武之人,”陸瑤真強調(diào)說完,又強調(diào),“姐姐,我很有用的,不讓你白白收留我?!?p> “雖然讓你知恩圖報,但是姐姐什么都不缺,還真不需要你這丫頭做些什么。”
她衣食無憂,知交遍地,閑來煮酒烹茶,看戲聽書,過得悠閑無憂,很是滿足,救人也不是為了什么回報,只是一時心軟。
蕙娘可以不要,但陸瑤真卻不可以不記這個恩。
第二天,店里的小二廚子看著院子里整整齊齊地柴火,驚嘆不已。
胖大廚揪起陸瑤真的領(lǐng)子,看著她皺眉。
陸瑤真看著他危險的眼神,察覺到他的怒意,很是疑惑。
“死丫頭!”胖大廚高喊一聲。
陸瑤真不明所以。
“手還傷著,是不想要了嗎?”胖大廚怒目,“你愚蠢!蕙娘怎么撿到你這么個笨丫頭!他把陸瑤真放下來,揭開紗布查看她的傷勢。
果然,又磨破了,血沁染在白布上,紅得刺眼。
“真是個牛性子?!迸执髲N一邊數(shù)落她,一邊把她拉回房間上藥,從頭到尾絮絮叨叨,嘴沒停過。
陸瑤真歪頭看他小心翼翼給她的手上藥,不知為什么就是想笑,她也沒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還好意思笑?!”胖大廚氣得喘著粗氣,手上的動作卻還是仔細(xì)得不得了。
小二在后面蹲著,笑嘻嘻地道:“蕙娘知道了,你就慘了,她可會教訓(xùn)人了。”
陸瑤真覺得,這里大概就是所謂的溫柔鄉(xiāng)。
用愛意和溫暖迷惑她,意圖讓她喪失斗志。
如果真有這樣溫柔的刀,怕是沒幾個人能夠抵擋吧?
不過,她到底是不一樣的。
譬如這些在凡人眼里嚴(yán)重的傷口和疼痛,在她眼里不過爾爾;譬如在凡人眼里艱苦的伙計,在她眼里輕輕松松。
仙凡有別。
陸瑤真自然而然地成了客棧的一員,身為最小的那個,總是被其他人關(guān)照著。
日子平淡,無波無瀾,這樣未必不是一種幸福,但陸瑤真卻始終覺得心里缺了愉快。
好在她的外傷漸漸恢復(fù),燒傷也日益好轉(zhuǎn)。
最奇特的是,靈力也在恢復(fù)。
這讓陸瑤真喜不自勝。
這里雖好,但久了怕讓人懶了骨頭,到時候再去直面修真界的刀光劍影,她怕自己刀鈍了。
客棧就像個桃源,這里人人都友好,彼此關(guān)系總是和諧。
客人們幽默灑脫,沒有算計,也沒有偏見。
蕙娘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很適合做朋友。
一切都那么好。
陸瑤真在這里呆了兩年。
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她已經(jīng)恢復(fù)到全盛狀態(tài),可離開的日子卻一次次推遲。
她總是坐在蕙娘初見她的位置發(fā)呆。
“你這么小小年紀(jì),看著月亮的模樣卻那么惆悵,你可是思念誰?”蕙娘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旁。
陸瑤真回頭看著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思念的人就在身邊,師父?!?p> 蕙娘搖扇的動作霎時頓住,良久后,才道:“什么時候認(rèn)出來的?”
“第一次就有所猜測?!?p> “不對啊,枉他們稱我一聲無相真人,怎么我的偽裝騙不了你一個小丫頭?”
殷琇坐到她旁邊,撐著腦袋,嘆氣。
“其實也騙過了?!敝徊贿^是她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么美好的地方。
她在享受這里的平靜,卻從未放任自己沉溺。
而且,那燒傷豈是那么容易好的,就算是在修仙界,怕是也要耽擱個五年。
“看來,我的擔(dān)心有些多余?!币蟋L苦笑。
年少時候要看清殘酷,才免得自大無知,但也要擁有幸福,才能永葆希望之火。
人心中總要有綠洲。
如果陸瑤真的心中一片冷寂,就為她建造一個。
可現(xiàn)在看來,他好像是做了件沒有意義的事。
陸瑤真的心中不是荒蕪,是平靜。
她坦然地接受別人待她的好與不好,冷眼旁觀人間鬧劇,她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卻還是從容以待,不管是面對陸大富,還是面對瓊?cè)A。
“不是這樣的?!标懍幷鎿u頭。
她彎起眉眼,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
她的笑一向克制,只有這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這孩子是個明媚的長相。
“您可能不知道這次經(jīng)歷對我的意義。”
是的,人心中是要有綠洲的。
至少以后,她再也不會覺得仙途孤寂,至少她能在絕境的時候,有那種想起來便會讓人會心一笑的記憶。
殷琇想修復(fù)她從小被忽視厭惡的創(chuàng)傷,他成功了。
也許這世界上沒有桃源,但她心中有。
“謝謝您,為我造的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