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寒暑,又是一春秋。日晷上的影子走滿了三百六十圈,宴平河邊、御花園內(nèi)的各色百花,又盛放了一輪。距離凜霜塵離開,三年之久,又仿佛沒有那么久。好像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還是像以前那樣。
凜霜塵一腳踏上了絳川的磚石,當(dāng)今的血榜第一,走進(jìn)了大梁都城——絳川府。他并沒有急著去找岑云秀,三年時間,他并不需要重新熟悉這座城市,但他需要想一個理由,一個能讓岑云秀接受自己平白消失三年的理由。
這種理由并不好找。
所以他先找個客棧住了下來,然后,在絳川城里漫無目的的逛了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生活了,三年來他一直都活在尸山血海里,這樣美好的時光屈指可數(shù)。沒人知道他到底是怎樣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殺遍了整個血榜來達(dá)到血榜第一的,就像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座城市里漫無目的的閑逛一樣,這樣毫無目的的行為是之前的他最為反對的。
但現(xiàn)在他就是想這么做,要帶著一個人出門玩,自己就要先知道哪里有什么好玩的,就像殺人之前準(zhǔn)備要做足一樣,道理都是一樣的。
但是在無意識的漫游間,一座熟悉的大宅院就這樣突兀的闖進(jìn)了他的視野。
岑府?
他從來沒有從正門進(jìn)過岑云秀的家,自然也就不認(rèn)識這座宅子的正門到底是不是岑云秀的家。但是這個地址他是絕對不認(rèn)識的,畢竟生活過一段時間,岑云秀她家怎么走,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到。絕對不是自己現(xiàn)在看見的這個地方!
難不成搬家了?
繞著這座宅子走了一圈,凜霜塵略微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
要不要進(jìn)去?進(jìn)去的話,理由還沒有編好,不進(jìn)去的話,又有些不安……但是這股不安到底來自哪里,他自己也沒有頭緒……
那還是去看看?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
“夫人,天冷,你還是快些把暖爐拿上吧。不然老爺回來要責(zé)罰我的……”
是從墻里面?zhèn)鞒鰜淼穆曇簟?p> 夫人?凜霜塵微微皺了下眉,身子一閃便靠到了墻根上,這完全是職業(yè)病,不管干什么事總想著先收集一點情報再說,萬一什么時候用得上呢?
“哎呀,好啦好啦,拗不過你?,F(xiàn)在天氣轉(zhuǎn)暖了,我凍不著的,你看,狐裘大衣我都穿出來了,暖和著呢!倒是你,穿得這么少,還不趕緊去屋子里暖暖!”
“夫人你說什么呢!老爺可是特意叮囑過我要照看好你的!”
夫人……老爺……凜霜塵一剎那如遭五雷轟頂,三年來,他被埋在北國的風(fēng)雪中無數(shù)次,從尸山血海中爬起來無數(shù)次,都沒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失神過!
老爺……夫人……這兩個詞語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他,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發(fā)生了,三年,他幾乎忘記了自己在外過了三年的同時,岑云秀也過了三年。當(dāng)年自己不辭而別,恐怕是真的傷到了她。
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當(dāng)年的一切可能一成未變,當(dāng)年的一切也可能面目全非!凜霜塵在這三年里,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
所以,她現(xiàn)在嫁人了?
誰是新郎?
他是怎樣一個人?
岑云秀是怎么嫁給他的?
大抵不會是自由戀愛,岑遠(yuǎn)山應(yīng)該是不會允許岑云秀有什么自由戀愛的想法的。
那么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可,這樣的婚姻,會幸福么?
凜霜塵那一生都挺得直直的身子忽然有些癱軟了下來,無力地靠著墻,心中竟不自覺有些想笑。
血榜第一又如何?
天下第一又如何?
獨步天下無人敢惹又如何?
盛怒之下殺得盡天下人又如何?
還不是連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都搶不過來?
喜歡……喜歡……凜霜塵在這三年里已經(jīng)審視清楚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就是喜歡著岑云秀,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慣著她,任由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鬧,乃至于想教會她自由。
他時常嗤笑岑云秀所讀的那些傳奇小說里為愛情尋死覓活的那些主角們,而岑云秀也時常賭氣似的朝自己揮舞著自己偷藏起來的書籍叫囂著說自己不懂。但何曾想,他竟也成為了其中之一!
他是不懂,但現(xiàn)在,他寧愿自己不懂!
只是有一點是與小說中不同的,悲傷倒是真的,只是沒有淚。在心中流干了的淚水,是不屑于再出現(xiàn)在臉上用來昭告天下的。
荒唐啊……荒唐至斯……
凜霜塵緩緩閉上了眼睛,所以陸劍南那家伙,是和自己一樣么?
呵呵,誰知道呢!
深吸了一口氣,他又將眼睛睜了開來,仍是眸光若劍,冷意斐然,但暗藏在其中的突如其來的疲憊是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的。他只能在最后試一試,起碼,讓他的心死得徹底一點……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是當(dāng)初岑云秀開玩笑似的跟他約定好的暗號,被他鬼使神差地記了三年。垂下去的手握成拳在墻面上緩緩敲擊起來,他看不見墻內(nèi)是個什么樣的情形,但在墻外,他能清清楚楚的聽見里面發(fā)生的一切動靜。
是岑云秀走過來的聲音。
然后,顫抖著,一個很熟悉、卻不知到成熟了幾多的聲音透過石墻傳了過來。
“小……小六?你是小六嗎!”
“……”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凜霜塵剛想開口說些什么,但口實在太干了,他又緩了一下,然后嘶啞著聲音,低聲道,“我回來了……”
“你……三年來,你去哪兒了?當(dāng)初你要走都沒有告訴我一聲……我……”墻對面,岑云秀的語氣顯而易見地變得欣喜了起來,語無倫次道。
“聽說你結(jié)婚了?”凜霜塵微笑道,笑得很勉強。他知道隔著一堵墻岑云秀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還是很虛假的做了這樣一個自己以前從來不會做的表情出來,這更像是在騙自己……
“……我……”正是這一句話,岑云秀突然有些冷靜了下來,她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岑府的大小姐了,而是另一個岑府的“夫人”,與凜霜塵之間……已經(jīng)再回不到以前那種無話不談的地步了。
兩人之間,無形的已經(jīng)隔了一段距離了。
“……是,他是去年的榜上狀元,榜下捉婿,每年都有的事情……”岑云秀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非常低落,低聲道。
“……”凜霜塵閉上眼睛想了一下,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輕聲道,“現(xiàn)在,你愿意跟著我離開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血榜第一了,沒人傷得了你?!庇惺裁匆f的話就直說,凜霜塵一向是這么干的,唯獨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些說不出口,但好歹是說出來了。
說實話,他知道自己這么一句話其實是很不負(fù)責(zé)任的。或許會將岑云秀從現(xiàn)在這樣一種安逸的生活中一下子拖拽出來,然后拉進(jìn)和自己一樣的江湖的泥沼里!岑云秀只是天真,但也不傻,誰會愿意這樣主動跑進(jìn)危險中呢?
所以凜霜塵現(xiàn)在也很矛盾,他希望岑云秀答應(yīng)下來,這是私心,但同時,他也希望岑云秀可以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己,這樣她就不用涉險,然后……自己這條心也可以徹底去死。
“……”岑云秀沉默了,三年前謝子虛便給了她這樣一個逃離機會,自己沒能把握住,現(xiàn)在,凜霜塵給自己的就是第二個機會,該不該抓住……
凜霜塵也沉默著,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他不會說任何鼓動性的話,選擇權(quán)只在岑云秀自己手上,他所能給的,只是一個選項而已——還不一定對。
“……小六,我和你不一樣……我,我終究是屬于世俗的。”岑云秀糾結(jié)著,忍著哭腔說道,“我不可能跟你走,雖然……但你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或許這就是我的歸宿,我不會離開這里,我……我的家人都在這里,我沒辦法舍棄他們自己離開……”說到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但是沒有出聲,岑云秀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哭出聲來,會把凜霜塵傷得更深,他會以為是自己讓她傷的心……
“……所以,是我來得太晚了是嗎?”凜霜塵沒有察覺到岑云秀在哭,只是背靠著石墻,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一般,緩緩癱坐了下來,仰頭望向不知有多高遠(yuǎn)的天空,自嘲似的笑了起來。
岑云秀無聲的點了點頭,蹲了下來,把頭埋進(jìn)兩膝之間,無聲的讓淚滴落下。
是的,太晚太晚了……
“那么,最后一個問題,他對你好嗎?”這是凜霜塵想知道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最危險的一件事,如果岑云秀吐露出半個不好的字,恐怕他就得拔刀殺人!
“……好。”岑云秀
“是么……那便好?!眲C霜塵一聽到這答案,竟脫力似的笑了出來。至少,她是幸福的……
“……小六”沉默了良久,岑云秀開口喚道。
“不用再多說什么了,如今,你已經(jīng)有另一個人保護(hù)了?!眲C霜塵卻站了起來,干脆道,眼眸仍是剛剛出場時的那般冷漠,只是其中終究沒了一些當(dāng)初的東西,“那么,我暗衛(wèi)的工作也就是到頭了。岑夫人,告辭。”他將夫人二字念得很重,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提醒自己,岑云秀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了。想必沒人會歡迎一個可能會破壞自己家庭的人。
還是孑然一身,一切看似回到了原點,但一切……又已經(jīng)回不到當(dāng)初的原點。
“……”岑云秀豁得一下也站了起來,想開口挽留,卻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底還有什么理由把凜霜塵留下來,于是,情急之下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抬腳跑了出去,可……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卻遲遲落不下來。
或許,她本來就留不住他。
一艘小紙船從墻外的河水中緩緩漂了進(jìn)來,岑云秀看見那紙船,便像是溺水的人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小心翼翼地把它打撈起來,然后展紙一看:
“凜霜塵”
他的名字……岑云秀看著紙張呆愣了一下,然后竟然笑了出來,悲喜參半,緩緩將紙張護(hù)在心口,從此視為最珍貴的東西。
…………
該思考自己接下來的出路了……
凜霜塵呼出一口胸腔內(nèi)的濁氣,抬頭望天。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自己這一身武功都是為岑云秀而練的,血榜第一,也是為了岑云秀??扇缃襻菩銋s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呢?
放下么?
可笑……荒唐……
他放不下,這輩子都放不下!
只是,江湖上的猜忌他已經(jīng)煩透了,現(xiàn)在他只想殺人!殺很多很多的人!可殺了再多的人又能怎樣?誰都換不回來。苦果,還是要他獨自一人去吞。岑云秀不會希望看見一個只知道殺人的魔頭,也不會希望看見一個從前互生過情愫的血榜第一!自己無法自處,她也無法自處!
那樣的話,就只有一條路了……
廢了這一身已然不存意義的武功,或許才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結(jié)局……
凜霜塵笑了出來,笑得無比釋然。
下一秒,經(jīng)脈寸斷,渾身鮮血迸裂而出!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凜霜塵大笑著,意識緩緩沉入了黑暗……
…………
血榜第一突然失蹤了。
這件事是在一個月后才傳出來的,因為沒人能找得到這位血榜第一,就連找他的委托都得經(jīng)過一些特殊途徑,所以,一開始沒人察覺到這一點。
如果是某個普通殺手,為了殺哪個人而潛伏三五個月的都有,一個月簡直微不足道!但血榜第一殺人是不需要這么長的準(zhǔn)備時間的,自那個人成為血榜第一以來,他接下的委托從來沒有七天之內(nèi)完不成的!
但現(xiàn)在,他卻失蹤了一個月!
整座江湖瞬間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之中,血榜第一為什么失蹤?難道是他要去刺殺什么大人物?大到連他都不得不為之準(zhǔn)備幾個月?江湖上所有頂端實力的頭目都慌了起來,但他們又自忖如果血榜第一要殺他們,也用不了準(zhǔn)備一個月。
那他是要去殺誰?
還是說……血榜第一已經(jīng)死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血榜第一確實不等于天下第一,但即便是天下第一要殺他,他也不是逃不掉!天下第一都拿他沒辦法,其他人怎么可能還有辦法?
可……萬一世上有弊天下第一還厲害的呢?萬一天下第一其實只是天下第二、第三呢?沒人知道,但血榜第一的事總是板上釘釘?shù)模还苁撬粴⒘?,還是他殺了誰,這件事都不會輕易了之。
風(fēng)雨欲來山滿樓……
一時間所有勢力都動了起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不管怎么說,整片江湖都因為血榜第一的突然失蹤而亂了起來,一層濃濃的陰云籠罩了下來,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而此事的始作俑者,這個時候卻在絳川城的一個橋洞底下緩緩醒了過來……
經(jīng)脈寸斷,凜霜塵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修為,往昔獨步天下的磅礴靈力此刻堵塞在斷裂經(jīng)脈的各處,深深壓制著他的所有活動。舉手投足之間四肢都如同灌了鉛一般,比一般人還要困難!甚至于身體各處無時無刻不存在著一股劇痛,他也不得不適應(yīng)好幾天才能勉強托著這一副無異于殘疾的身軀行動。
但是這一切他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他現(xiàn)在每天的活動就是白天從橋洞底下走到酒肆旁,一直從清晨坐到傍晚,然后走回橋洞底下睡覺。
失去了修為之后,他對于食物睡眠的需求也就回復(fù)了普通人那般強烈。會餓死,會凍死,傷口感染了會死,不小心掉進(jìn)水里也會淹死。
但他依舊不在意,活著還是死了對他沒有多大區(qū)別,他只是……他只是不想像一個懦夫一樣自尋短見而已。
至少,他還保留著天下高手的尊嚴(yán)。
自殺是懦夫的行為,渾渾噩噩死于意外都比這要好。
所以說,他甚至盼望著自己能在哪天忽然死于意外,這樣一來,也不用再迷茫下去。到了地府,那孟婆湯一喝,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凜霜塵沒幾個朋友,甚至連說得上話的都沒幾個,除了岑云秀,陸劍南便是凜霜塵唯一一個可以交流的人了。
于是,陸劍南遠(yuǎn)在江南也急匆匆趕回來了一趟。來之前他便心中料想多半是在絳川,卻也找了整整三日才在酒肆門口見到了衣著邋遢,形同死尸一般的凜霜塵。一身的死氣沉沉,如果不是胸膛還在起伏,眼中還存著那么幾絲微不可見的光,陸劍南都要認(rèn)定這是一個死人了!
見到凜霜塵這么一副樣子,陸劍南并沒有多么生氣,因為生氣也沒什么用,以及他本身也不太擅長生氣。他只是走進(jìn)酒肆里買了一壺酒,然后到凜霜塵旁邊坐下,從不喝酒的凜霜塵竟在這時一口苦酒悶下肚,依舊沉默不語。
兩人只是那么坐著聊了一會兒,大多時候是陸劍南在講,凜霜塵在聽,偶爾,凜霜塵會點幾下頭,但也沒有太多的話。陸劍南也沒有講什么開導(dǎo)他的話,只是把自己下江南這一路上的事情都講了一遍,大大小小,瑣碎的或有趣的,都清清楚楚的講了一遍。
沒人知道這一場對話的結(jié)果是什么樣的,很久之后的后來,也只是有些人依稀記得,當(dāng)時那酒肆旁的乞丐喝完了酒,便把酒葫蘆往地上狠命一摔,然后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橋洞底下走去。
而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則始終面帶微笑,站起來一晃身子,竟然憑空消失不見!
那之后凜霜塵終于開始好好打理了,至少……他往橋洞底下鋪了一點稻草之類的東西,每天都會去城東找一點活干,不讓自己餓死。渾渾噩噩的活著,就還存著一絲轉(zhuǎn)機,總比真的死了好。
而陸劍南離開之后江湖上就多出了一則傳言——血榜第一確定是死了。沒人有知道具體緣由,但也沒有人懷疑這則消息的真實性,因為,這是“白衣鐵劍”放出來的消息。沒人遭殃,沒人死亡,血榜失蹤了一兩個月,惹得江湖大亂,竟然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陸劍南說的也沒錯,心已死,即便人還活著,有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行尸走肉一具罷了。
如此,時間滾滾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