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后之劫

　　自從數(shù)月前天子駕臨長秋宮又匆匆離去之后，皇后宋氏的生活就又恢復(fù)到了原樣。

　　她除了每旬去給皇太后請安一次之外，其余時間全都待在長秋宮，獨屬于她的那個小院之中。

　　不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與宮人來往，不聞不問外界消息，甚至連其父兄都不見。

　　宋氏的生活過得簡直比在道觀里清修的道姑還要單調(diào)清苦，她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侍弄院中的花木。

　　當(dāng)董太后的貼身侍女前來傳太后懿旨時，宋氏正看著一株木棉發(fā)呆。

　　這株木棉是她兄長濦強侯宋奇送進(jìn)宮給她的，據(jù)說是兄長特意從極南海濱之地弄來的。

　　兄長當(dāng)時告訴她，這種木棉能開出火紅色的花，在先漢之時曾被人進(jìn)貢入宮，深受漢武帝喜愛。

　　宋氏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兄長為了哄她開心而說的謊話。

　　因為她已經(jīng)養(yǎng)了這株木棉好幾年了，雖長勢良好，卻從未見其開過花。

　　據(jù)說木棉花期最晚為每年五月，現(xiàn)在眼見五月將過，木棉依然未有動靜，看來今年又不會開花了。

　　宋氏常想著，若這木棉真開了花，那花會不會真像火一樣耀眼熾熱？如果真那樣，她一定要摘一朵戴在頭上。

　　“婢子見過皇后。太后有旨，著皇后入永樂宮謁見。”一個略點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宋皇后的思緒。

　　宋皇后略略轉(zhuǎn)頭，見傳旨人正是太后貼身侍女，她答道：“宋氏女謹(jǐn)遵太后懿旨，待我換過宮服，即刻前往?！?p>　　那侍女憐憫地看了宋皇后一眼，“婢子先回永樂宮了，皇后自便?！?p>　　說完就轉(zhuǎn)身而去。

　　宋氏也未在意，她起身進(jìn)屋，招呼自己的侍女小蝶為她穿戴禮服。

　　“娘娘，太后從未主動召見過娘娘，今次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毙〉贿厼樗问洗┮?，一邊擔(dān)憂地問。

　　“去了便知。”宋氏面色不改。

　　小蝶又道：“上次有人以巫蠱邪術(shù)構(gòu)陷娘娘，被陛下按下沒有追究。聽說如今陛下不在宮中，娘娘應(yīng)當(dāng)心才是?！?p>　　宋氏眸子微閃。

　　那次天子意外駕臨長秋宮之后，她讓小蝶打探過，已知曉巫蠱之事，只是不知其中細(xì)節(jié)。

　　對于巫蠱這個詞，宋氏再敏感不過，因為她的兩位祖姑母，孝章皇帝的兩位宋貴人即是因牽連于巫蠱而死的。

　　昔日她入宮之時，父親一再叮囑，在宮中千萬要多加提防，以此為鑒，不可重蹈覆轍。

　　誰知她安分守己，什么都沒做，還能被牽連到這種事上來了。好在那次天子沒有相信，讓她逃過一劫。

　　小蝶方才所言未嘗沒有道理，別人能害她一次，就可能會有第二次。

　　宋氏沉吟片刻，拔下頭上的一只玉釵，吩咐小蝶道：“去將那只金釵拿來，給我換上?！?p>　　“??？娘娘……”

　　小蝶有點驚慌失措，她很清楚那只金釵意味著什么，金釵是空心的，里面裝滿了水銀，那是宋皇后為自己準(zhǔn)備的萬一之物。

　　“去吧！我也不愿用上?！彼问嫌挠牡?。

　　或許知道皇后性子，小蝶不再多言，去取來了一只金釵換上。

　　穿戴完畢，宋皇后帶著小蝶，向永樂宮而去。

　　后漢皇宮分為南北二宮，中間以直御道相連。

　　長秋宮在南宮之中，而永樂宮在北宮。

　　由此從長秋宮前往永樂宮尚有些距離。

　　一路上，宮中不少人都以各色眼光看向宋皇后，不僅很少有人行禮，還不乏指指點點議論的。

　　宋皇后也不在意，或者說她早已見慣了這些。

　　她現(xiàn)在除了有個皇后的名頭之外，處境甚至連普通宮女都不如，宮中最是趨炎附勢，有此現(xiàn)象再正常不過。

　　永樂宮門口，有幾個宦官站在那里，為首者正是封谞。

　　見到宋皇后走近，封谞上前施禮道：“封谞在此給皇后問安了?！?p>　　“我奉太后懿旨覲見，煩公通報一聲。”宋皇后將封谞當(dāng)成在此迎候傳話的了。

　　封谞不以為意，呵呵一笑，“皇太后在正殿，皇后自往便是。近段時日陛下不在宮中，太后事務(wù)繁忙，心情不大好，皇后可得注意著點。”

　　宋皇后瞥了封谞一眼，然后點頭進(jìn)了宮門。

　　她心中卻很納悶，這封谞為何要提點于她？

　　再想起先前侍女小蝶的話，饒是宋皇后一向心靜如水，此時也不由有了些許凝重。

　　很快，宋皇后帶著小蝶進(jìn)了永樂宮正殿。

　　她一眼就看到董太后在主位高坐，旁邊有幾名宮女及小黃門侍立。

　　“臣媳見過母后，恭請母后安樂！”宋皇后恭敬禮道。

　　“免了，老身可安樂不起來?！倍蟮馈?p>　　大概是因為年齡原因，董太后很少用老身自稱，畢竟她還不到四十歲，但只要用這個稱呼，那一定是其不高興或者需要擺身份的時候。

　　宋皇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母后因何事煩憂？”

　　“我因何煩憂，難道汝心中不知么？”董太后反問。

　　宋皇后心中茫然，只得答道：“臣媳愚昧，實在不知母后何意，還請母后明言教誨?！?p>　　“宋氏，我且問你，你在宮中大興巫蠱之術(shù)，咒詛天子，是何居心？”董太后終究忍不住喝問道。

　　“?。俊彼位屎蟠篌@，完全沒想到太后竟又提起了巫蠱之事。

　　難不成小蝶所言真要應(yīng)驗不成？

　　宋皇后強迫自己穩(wěn)了穩(wěn)心神，解釋道：“臣媳在宮中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敢有越矩之舉，更不曾與巫蠱邪術(shù)沾邊，何以蒙受此等冤屈？”

　　“我知你不肯輕易認(rèn)罪，已將廷尉府調(diào)查之證據(jù)全都取來，不妨與你一一對質(zhì)。”

　　董太后說著，令小黃門將所有證據(jù)資料全拿到宋皇后身前。

　　小黃門先拿起一張帛書，遞給宋皇后。

　　宋皇后接過打開，見上面寫滿了字，她先看了首尾，竟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份遺書，署名為王旻。

　　王旻她有印象，永安太仆，之前曾聽侍女說過，王旻好像因永安宮失火而被下獄。

　　沒想到其竟然已經(jīng)自殺死了，還留下這么一份遺書。

　　宋皇后并不懷疑這遺書是假的，從太后手中拿出來的東西肯定是經(jīng)過驗證的，即使假的也成真的了。

　　她只是疑惑這遺書與她有何關(guān)系。

　　想到這里，她開始細(xì)看內(nèi)容。

　　看完之后，卻再也無法淡定了，這王旻竟然說替她在宮中大興巫蠱之術(shù)，因擔(dān)心被滅口才留下這份遺書。

　　這里面所講環(huán)環(huán)相扣，證據(jù)非常好查，如果不是涉及到她本人，她都會相信其中所言。

　　“母后——”宋皇后仰頭看向董太后，語氣帶著明顯的顫抖。

　　“怎么？這王旻沒冤枉你吧？”董太后嘲弄道。

　　宋皇后跪了下來，哀求道：“請母后明察，這——這純屬誣陷嫁禍，臣媳從未做過這些事，以前與那王旻都不認(rèn)識?！?p>　　董太后面不改色，“先別求饒，汝將那廷尉府調(diào)查卷宗看完再狡辯不遲?！?p>　　小黃門又遞過來一張帛書。

　　宋皇后顫抖著手接過。

　　這是一份由廷尉郭禧親自書寫的巫蠱事件調(diào)查報告，按照時間順序，將調(diào)查的所有細(xì)節(jié)及相關(guān)證物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結(jié)尾雖然沒有給出分析及結(jié)論，但任何看過這報告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所有證據(jù)鏈都是指向宋皇后的。

　　宋皇后本人當(dāng)然也看得出這一點。

　　她還未看完所有報告，就已經(jīng)心生絕望了。

　　讓她更絕望的是那些宮人對她的評價證詞，她從不知道自己竟然在宮中那么不受人待見。

　　“宋氏，汝還有何話可說？”董太后適時問道。

　　宋皇后幾乎癱坐在地，怔怔出神，根本沒聽到太后問話。

　　小黃門喊了她幾聲，她才反應(yīng)過來，伏地答道：“臣媳無話可說?！?p>　　說完，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如此最好，免得我與你多費唇舌。有如此多證據(jù)在，料你也抵賴不掉?！倍竺媛读巳恢?，似是早料到這般結(jié)果。

　　“我不知當(dāng)初汝是如何在天子那里逃過罪責(zé)的，或許天子會顧念舊情，但老身我卻不會。

　　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汝做下如此惡事，我必須得代天子看管好你。”

　　“來人！”

　　“傳我懿旨，將宋氏幽禁于永安宮，收其皇后璽綬，待天子回宮后再行處置?！?p>　　“宋氏涉巫蠱邪術(shù)，必有教唆及同謀者，將長秋宮宋氏屬下所有宮女、內(nèi)侍全押入暴室，著黃門令王甫審查甄別。待天子回宮后，一并論罪?！?p>　　董太后懿旨發(fā)出，當(dāng)即有宦官上前，拉起宋氏及其侍女小蝶向外押去。

　　“娘娘，娘娘！”

　　小蝶急呼宋氏，她一直站在殿門口，并未看過那些證物證詞，聽皇太后與宋氏對話也是云里霧里。

　　“閉嘴！”

　　押著小蝶的兩個宦官呵斥一聲，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團(tuán)破布塞入小蝶的口中，讓她再也說不出話，只能嗚嗚地叫著，無助地一直扭頭盯著宋氏。

　　而宋氏此時眼中灰暗無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兩個宦官推著向前走，似乎去往哪里，會面臨什么，絲毫與她無關(guān)。

　　小蝶的呼喊她也沒有在意，她現(xiàn)在自身難保，更救不了小蝶，各人命運如何只能聽天由命。

　　另一邊，董太后懿旨剛下不久，王甫就得到了消息。

　　他嘴角的肌肉咧了咧，露出一道無聲的獰笑，很快又恢復(fù)正常。

　　董太后令他審查長秋宮的宮女及內(nèi)侍，正合王甫的心意。

　　他在接到懿旨的第一個瞬間，就已經(jīng)想好了要如何做。

　　他很快點了一隊中黃門冗從，氣勢洶洶地直奔長秋宮。

　　剛至長秋宮門房，卻見大長秋曹節(jié)倚門而坐。

　　王甫心底納悶，不知曹節(jié)此時在此是巧合還是專程等他。

　　對曹節(jié)，王甫還是很忌憚的，他不敢怠慢，禮道：“甫見過曹公，敢問曹公在此可有指教？”

　　“黃門令來長秋宮作甚？”曹節(jié)慢悠悠地問，語氣很是平和。

　　王甫可不信曹節(jié)不知他的來意，不過他依然答道：“甫奉皇太后懿旨，拿幾個下人去問話。”

　　“可是那幾人？”曹節(jié)向里一指。

　　王甫驚疑，順著曹節(jié)所指一看，見那里老老實實地站著五個人，三名宮女，兩名小黃門。

　　“這——”王甫看向曹節(jié)，不知其意。

　　“此五人加上皇后貼身侍女小蝶，都是服侍皇后之人，其余人等，與皇后無甚瓜葛?！辈芄?jié)淡淡道，“料想有此六人，應(yīng)能向皇太后交差了。”

　　王甫心中頓覺憋了一口悶氣，卻不得不應(yīng)道：“曹公所言有理，此五人我就帶走了，多謝曹公代勞?！?p>　　王甫一揮手，身后出來幾名冗從，走到那五人面前，尚未有所行動，那五人就主動向王甫走了過來。

　　很顯然他們早已得到交待。

　　王甫嘴角扯了扯，更覺得意興闌珊。

　　“走吧?！蓖醺ο虿芄?jié)一抱拳，轉(zhuǎn)身就走。

　　曹節(jié)忽然道：“黃門令既然如愿以償，就聽某一言，還是莫要牽連過多無辜之人為好，就當(dāng)為我等留條退路吧?！?p>　　王甫腳步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徑自走了。

　　離長秋宮遠(yuǎn)了，這才暗罵了一聲“老匹夫”，其聲低不可聞。

　　暴室，屬掖庭令，主織作染練，凡宮人有病或有罪者，常幽禁于此，其名幾乎與昭獄等同。

　　此時的掖庭令是一個名叫高望的宦官，也屬于宦黨一員。

　　在宋皇后侍女小蝶被送到暴室之后，高望就將之捆綁，拘在一旁，然后召集了暴室?guī)缀跛械幕鹿賹m女，和他一起等著黃門令王甫的到來。

　　這種做派還真合了王甫的意。

　　王甫此時得償所愿、志得意滿，正是需要人見證之時，也正是順勢立威的好時候。

　　王甫贊許地看著高望，高喝道：“將那賤婢帶過來?！?p>　　高望親自動手，將小蝶拖到了王甫跟前。

　　王甫微瞇著眼，拿捏了一番腔調(diào)。

　　“聽說爾打小就跟在那罪婦宋氏身邊，也算是宋氏的娘家人兒，料想對宋氏所作所為都知之甚詳吧？

　　不如就爽利點，說說那宋氏在宮中都做過哪些不為人知的惡事吧?！?p>　　高望適時將小蝶口中的布團(tuán)扯了出來。

　　“呸！”小蝶吐了口唾沫，大聲反駁道：“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在宮中一向安守本分，與人為善，從未與爾等為難，爾等竟敢污蔑皇后，是何居心？”

　　“啪！”

　　高望狠狠地上前抽了小蝶一個耳光，喝罵道：“賤婢，王公問話，你就老實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p>　　王甫跟著道：“嘖嘖，沒曾想你這賤婢還挺牙尖嘴利，只是這細(xì)皮嫩肉的，可不經(jīng)打?！?p>　　小蝶犟道：“爾等有種就打死我，看我會不會說半句皇后的不是?！?p>　　“嘿嘿，那某就成全你！”王甫陰笑一聲，然后喝道，“棍棒伺候！”

　　當(dāng)即就有兩個中黃門冗從手持大棍，沖了過來，照著小蝶身上就抽。

　　“王甫，你個絕子絕孫的閹貨，竟敢以下犯上，構(gòu)陷皇后，陛下會殺了你的！”小蝶絲毫不顧棍棒加身，厲聲罵道。

　　“哼！某遵太后懿旨行事，陛下會理解的。倒是你這賤婢，還有點骨氣，我倒要看看你能受住幾棒?！蓖醺Ρ砬榈?。

　　“王甫，你這狗雜種，構(gòu)陷皇后，不得好死！”小蝶依然不斷高聲大罵。

　　王甫終于顯出了怒容，呵斥道：“怎么，都沒吃飯嗎？給某用點力，否則統(tǒng)統(tǒng)去死！”

　　兩個中黃門冗從不得不加大力氣，也不管打到哪里，只管狠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