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劉宏很煩躁,自上次朝會之后,他不斷收到針對蔡邕的彈劾奏疏,現(xiàn)在他面前的這類奏疏都快堆積成山了。
“蔡邕就這么招人恨么?”劉宏嘀咕著,將手中的一份奏疏扔得老遠。
當然他很清楚這不僅僅是蔡邕個人的問題。
別看上疏彈劾的朝臣們個個恨不得蔡邕立馬去死,但真要說他們與蔡邕有多大的仇怨倒也不盡然。
朝堂上的很多事件都不能只看表象,表面上跳得歡的可能只是探路的小魚小蝦,真正的鱷魚往往都潛伏在水底,他們的攻擊意圖從不會輕易展現(xiàn)出來。
拋開某些個人恩怨不談,就蔡邕這事,劉宏琢磨著那些陰險的鱷魚們大概有這么幾個意圖:
一是打擊已經(jīng)展露雛形的帝黨,進一步打壓皇權,并小小地敲山震虎,掐滅劉宏心中不斷跳動的野心小火苗;
二是借蔡邕來試探劉宏,看劉宏是真的變成了有為明君,還是依然是那個天性涼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昏君;
第三就可能是試探劉宏對黨人的態(tài)度是否有變化,畢竟蔡邕涉及的大罪之一就是私通黨人。
除此之外,也可能還有其他目的,那就不是劉宏所能想到的了。
這每一個意圖涉及到的勢力都可能有差別。
說也奇怪,上彈劾疏的大臣什么背景都有,反倒最先出頭的程阿沒了動靜。
劉宏也弄不明白這其中有什么蹊蹺,更分不清究竟是誰在背后搞鬼。
“看來有必要加快搜羅人才的速度啊!”
每每到了這樣看不清迷霧之時,劉宏就不由感嘆人才需求的急迫性。
他現(xiàn)在連一個像樣的謀臣都沒有,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能自己一個人坐在宮里胡亂揣測,每天不知道要耗費多少腦細胞,還不知道想出來的是否對路。
還有就是可供他參考的信息來源太少,無法做到真正把控全局,只能見招拆招,被動應付。
就像這次朝會一樣,原本計劃的挺好,可誰知別人只來個小小的彈劾就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現(xiàn)在倒是有點理解原主漢靈帝了,如果不是有著穿越者的先知優(yōu)勢,或許他還真只能做個像漢靈帝那樣的窩囊昏君。
“陛下,廷尉求見!”
親衛(wèi)史渙的聲音打斷了劉宏的胡思亂想。
“宣!”劉宏迅速清空了雜亂的思緒。
“拜見陛下,陛下萬安!”廷尉郭禧很快走了進來。
“免禮!坐。”
待郭禧落座,劉宏問:“郭卿可是為蔡邕之事而來?”
“正是。微臣已按陛下吩咐對蔡大夫之事做了初步調(diào)查,并詢問了蔡大夫本人。微臣已全部記錄下來,還請陛下過目?!?p> 郭禧說著,掏出一卷帛書,欲遞給劉宏。
劉宏擺了擺手,“這些朕就不看了,卿說說你的看法吧。”
“唯!”
郭禧將帛書放下,接著說道:
“依臣看,針對蔡大夫的彈劾都有些言過其實,并不足以論罪。
蔡大夫以往上疏,不論是言政還是彈劾均未有明顯的謀私之舉;
另外,蔡家與泰山羊氏有姻親關系,有所往來實屬正常,是否有結黨行為,尚需時間詳查?!?p> “蔡邕如今可還在廷尉府?”
“正是。微臣對其做完例行詢問之后,本讓他自行離去,可被其拒絕?!?p> “這個蔡伯喈啊,還真是迂直的可愛,或許也正因此才有了點清流士大夫的風范?!眲⒑贻p笑道。
“其實朕是了解蔡邕的,他這個人就是不懂官場權變之道,得罪人太多。要說結黨謀私,那還真太高看他了。
不過作為朝廷重臣,立場還是得分明,個人的小恩小義與國家的大是大非不可混為一談,蔡邕真正的問題就在于此。”
劉宏知道郭禧多半會將他的話轉(zhuǎn)述給蔡邕聽,如果蔡邕聰明一點,大概能懂得他所表達的意思吧?
不論前世今生,劉宏對蔡邕都是很有好感的,蔡邕有才有德,是純正的文人士大夫典范。
不過蔡邕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三觀太過圣人向,他嫉惡但更好善,往往可能因為別人的一點小善而忽略了大惡,說白了就是有點婦人之仁。
這種性格既招人愛又遭人恨,愛他的人不一定有多少真情,恨他的卻可能致命。
原本歷史上的蔡邕就是這樣,因為進諫得罪同僚而被流放,因為賞識之恩哭董卓之死而被王允所殺。
現(xiàn)在的蔡邕也是,他一味同情黨人的遭遇,而不去思考天子為何要打擊黨人,更不深究黨人背后的利益、立場,看問題過于表面化卻總在積極表達政見,這樣的人在險惡的朝堂上怎能不栽跟頭?
劉宏知道蔡邕其實根本就不是做政治家的料,而是更合適做一個學者、藝術家。
劉宏愛惜蔡邕的才華,不希望蔡邕再發(fā)生類似的悲劇,那么讓蔡邕去干適合他的工作或許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在郭禧來之前,對于蔡邕的處置,劉宏就已經(jīng)有了計較。
他拿起一卷帛書,遞給郭禧。
“朕閑暇時寫了一篇小文,卿將此文帶給蔡邕,轉(zhuǎn)告他,就說朕要對他說的話都在此文之中,望他能夠領悟。
另外,卿順便傳一道旨,轉(zhuǎn)任蔡邕為公車司馬令,專司征辟人才及策試之事。
再傳朕口諭,令蔡邕轉(zhuǎn)達蔡質(zhì),讓其主動上表致仕養(yǎng)老吧。”
郭禧忍著心中的疑惑,將帛書和圣旨都接了過來,然后問:
“敢問陛下,群臣彈劾蔡大夫叔侄結黨之事還要繼續(xù)調(diào)查嗎?”
“查啊,為何不查?”劉宏指著面前的一堆奏疏,哂笑道:
“別人搞那么大陣仗,朕也不能虎頭蛇尾不是?
不過朕要你查的可不是蔡邕叔侄,他們不是彈劾蔡邕叔侄與黨人交往甚密么?
正好借此給朕好好摸摸黨人的底,就從泰山羊氏開始,朕要知道黨人被禁錮之后平素的一舉一動?!?p> “怎么?有難處?還是覺得不妥當?”
見郭禧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劉宏皺了皺眉。
郭禧連忙解釋道:“沒有。臣是想問,陛下是要臣調(diào)查黨人是否有不法、不軌行為嗎?”
“朕不是說了么?一舉一動!他們平日里,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結交什么人,全都可以查查。”
為了讓郭禧安心,劉宏又說道:
“朕知道很多公卿大臣都同情黨人,包括郭卿你在內(nèi),認為黨人都是忠臣、良臣,被禁止出仕太過冤枉。
朕也很想知道,究竟有多少黨人是被冤枉的,被禁錮的士人有多少忠臣,又有多少可用之人。
既如此,那就調(diào)查一番,不都清楚了么?”
“陛下圣明!”郭禧語氣中很是振奮,大概是聽出劉宏的話中透露出了寬宥黨人的意思。
郭禧雖然是刑名世家出身,畢竟也算是士人,對同樣是士人的黨人有著天然的陣營親近感。
劉宏看破不說破,倒樂得郭禧這么想,只要他用心做事,不弄虛作假就好。
當然,劉宏的真正目的也不在于要查證什么,所以郭禧調(diào)查的結果怎樣都無關緊要。
“郭卿,失火案及王旻案可有進展?”劉宏轉(zhuǎn)而問起另一件事。
“微臣無能,尚未有所突破。”郭禧慚愧道。
“唉!”
劉宏有些失望,他在宮中看出些苗頭,由此有種預感,皇宮中可能會有重大變故,搞不好就與宦黨有關。
他感覺自己似是忽略了什么,又或許是有相關模糊的記憶卻想不起來,可惜他對名著《三國演義》涉及的那段歷史印象深刻,那之前的就所知寥寥了。
劉宏只能叮囑郭禧道:“郭卿還是要加緊追查,朕總覺著此案背后隱藏著什么陰謀?!?p> 兩人又談了些雜事,劉宏就放郭禧回去了。
郭禧回到廷尉府的第一時間就找到了蔡邕。
話說蔡邕這兩天一直待在廷尉府,由于未被治罪,且受天子關照的緣故,不僅沒有被限制行止,反而還被吃好喝好地招待著,簡直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樣悠然自得。
這會兒見到郭禧,蔡邕倒是有了一絲急切。
“公是否見過天子?邕之罪可有定論?”
“如此說,你也自知有罪了?”郭禧笑著反問。
“眾口鑠金??!”蔡邕嘆道,“朝中諸公同心一致要定邕之罪,那邕是否真有罪又有何分別?”
“難得伯喈你此時能如此明白,往日里怎就不知要少樹仇敵呢?”
“邕又何曾想多樹仇敵,可我等身為朝廷大臣,除奸革弊乃是本分,怎能因害怕結怨而置若罔聞?”蔡邕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道。
“好了,我知你一向心有所持,此來并不是與你爭辯的,而是帶來了圣意。”
郭禧說著掏出圣旨及一份帛書遞給蔡邕。
“你自己看吧。不得不說,天子對伯喈你還真是恩寵有加,竟能夠抗住群臣壓力保你身家?!?p> “果真?天子真言我無罪?”蔡邕話音帶著輕微的顫抖。
別看他這幾天一直保持著一副淡泊的姿態(tài),但心里還是很擔憂的,畢竟如果真按群臣的彈劾定罪了,殺身破家是免不了的。
郭禧道:“有罪無罪,我也不知,因為天子并未明言,反正你化險為夷就是了。自己看圣旨吧?!?p> 蔡邕這才打開圣旨查看,看完圣旨,蔡邕眉頭卻微皺起來。
“天子可有說過如何處置我叔父?”
郭禧道:“天子讓你寫私信轉(zhuǎn)告他,讓其主動上表致仕歸家。”
蔡邕沉吟稍許,自語道:“天子轉(zhuǎn)任我為公車令,又讓我叔父告老,這是否表明在天子心里,我與叔父還是有過錯的?”
郭禧扶額,真沒料到蔡邕看完圣旨的第一反應是糾結這個。
“你應該慶幸才是!你可不知道,彈劾汝叔侄之奏疏可是淹沒了御案。
尊叔父能全身而退,已經(jīng)是天子最大的恩賜了。
而伯喈你,千石的太中大夫轉(zhuǎn)為六百石的公車令,雖然降職了,卻專司天子最為看重的征辟人才之事,這何嘗不是天子對你的信重?”
“這——”蔡邕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轉(zhuǎn)而感嘆道:“天子真乃圣明之君也!”
“是?。∮写嗣骶?,是你我為臣者的幸運。”郭禧跟著點頭,又看向蔡邕手中的帛書,催促道:
“快看看這上面寫了些甚么?”
“公尚未看么?”蔡邕疑惑道。
“天子明言此文乃為你而書,我怎敢偷看?”郭禧答道。
蔡邕點點頭,也未多想,很快打開了帛書,只見上面寫著:
【愛蓮說——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蓮,花之君子者也。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圣上!”
剛讀完,蔡邕就忽地面北而跪,泣聲而呼,連一向自矜于恪守古之君臣之道的稱呼都改了。
郭禧驚疑,好奇心更是再難以控制,也不管什么能不能看了,一下子從蔡邕手中扯過帛書,讀了起來。
“唉!”郭禧看完,深深嘆息。
天子是想要蔡邕做一個不蔓不枝的蓮花似的清忠之臣啊,那我郭禧呢?天子又如何看待?
郭禧想著,眼神逐漸變得復雜起來。
可他不知道,一旁的蔡邕心里,卻不是如同郭禧這般的想法,而是覺得天子是真正懂他蔡邕。
他蔡邕一向本就是蓮花般的君子,必然是天子因為知道并喜歡這一點,才在這次彈劾危機中力保并重用他。
這篇小文在蔡邕看來無疑是圣上對他的認同和提點。
一時間,郭禧思緒萬千,蔡邕感激涕零,雖然心思不同,卻不由自主地都產(chǎn)生了調(diào)整個人定位的念頭。
“邕聽聞公有一賢孫,名圖,才名遠播,尚未出仕。圣上既然令我等舉薦賢能,不若邕將郭圖錄入名冊,公以為可否?”蔡邕忽然打破了沉默,說出了這番讓郭禧深感意外的話。
“這蔡伯喈莫非受了刺激而改了性子?怎么也開始做這公私兩便之事?”郭禧疑惑地看了看蔡邕,心里嘀咕著。
當然這也只是郭禧心里一閃而過的念頭,蔡邕變成怎樣與他關系不大,可是蔡邕說的這事兒倒值得考慮。
郭圖是他最喜愛的孫子,打小就聰慧過人,是可以傳承家族榮耀的好苗子。
本來他打算擇機將其推薦給潁川太守陰修的,現(xiàn)在有了直達御前的好機會,他不能不心動。
“公無需多慮,邕此次能夠化險為夷,除了圣上的恩賜之外,還有賴于公之幫助。
邕心中感激,無以為報,唯有做個順水人情。
不過令孫最終能否得以任用,就非邕之所能了,尚需看其策試結果及圣上的恩寵。”
蔡邕似乎是鐵了心要還掉這個人情。
話說到這份上,郭禧也就放下了疑慮,左右不過是份人情,還不如選個更有價值的,至于圣上那里,應該還不至于因此而有所芥蒂。
一念而定,郭禧笑道:“那就有勞伯喈了,我孫兒郭圖日后還請伯喈能多多照拂?!?p> “公說哪里話。圣上英明,郭圖若果真有才,必能成為天子門生乃至天子近臣。若不濟,亦不是邕所能干涉得了的。
更何況,公為九卿重臣,在朝中威望、權柄皆遠勝于邕,公之賢孫又何須在下照拂?
如今蔡邕之案已了,不便再多叨擾,就此告辭!”
說完,蔡邕一拱手,轉(zhuǎn)身就向廷尉府外走去。
郭禧苦笑搖頭,“這個蔡伯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