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紈因去年七夕受完顏寧之邀進宮,禮尚往來,今年便請完顏寧到府里來過節(jié),到了七夕這日,親自去西華門外迎接,姊妹倆一同坐車前往濟國公府。途中經(jīng)過豐樂樓,紈紈掀起車簾望了一眼,輕聲道:“寧姐姐,上次咱們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在這里救了我娘的,是么?”完顏寧點點頭:“不錯。我聽荊王說,姑父從前也常來這里?!奔w紈聽了,臉上露出神往之色,完顏寧微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上去坐坐?!?p> 流風叫停了車,先往豐樂樓察看客流,囑咐店家設置屏障,安排隨行侍衛(wèi)與禁軍分守在大門口與樓梯口,然后才請完顏寧與紈紈下車登樓。姊妹倆剛坐下不久,堂倌送來新鮮果點飲子,流風出來接了,轉回屏內(nèi)笑嘻嘻地低道:“長主猜我看見誰了?”完顏寧微微一笑:“既碰到了,你陪紈紈出去道個謝吧?!奔w紈奇道:“道謝?是上次那人么?”完顏寧淺笑頷首:“若換作其他親族戚里、文武官員,流風不會笑得這樣高興,更不會叫我猜?!绷黠L笑道:“長主次次都猜對,真不好玩?!闭f著便扶紈紈出去致謝。
回府后,紈紈摒退侍女,拉著完顏寧小聲道:“寧姐姐,剛才那人說是爹爹的好友,是騙人的么?”完顏寧道:“他為人行事確有一些像你父親,意氣相投也是情理之中。我方才那樣說,一來是酒樓之中人多耳雜,不便相告;二來也是多年未見,他又受過冤屈,不知心性有無更改,想再試他一試?!奔w紈微笑道:“姐姐真仔細,我瞧將軍像是動了怒?!蓖觐亴廃c頭笑道:“是,這人一點都沒變,吃了這么大的虧,還是一副剛直性子,十幾年沒個長進?!奔w紈感激他救過生母,自不會加一言不遜,只笑了笑,若有所思;完顏寧心中卻一直盤旋著他最后那番話,想到蒙古滅西夏時的摧枯拉朽之勢,便覺前轍逼近,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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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彝撂下諫言即告辭而去,想到惡戰(zhàn)不遠,從此練兵更加嚴格,一時也顧不得去找承麟問書籍主人,過了幾日,皇帝忽然詔他進宮。
“早聞你治軍有方,如今紫微軍面貌一新,甚是可喜?!被实坌廊坏?,“朕居東宮時,曾自建一軍,先帝欽賜‘忠孝’之名,現(xiàn)下是樞密使兼管著,朕打算調(diào)你去做提控?!?p> 完顏彝拱手謝恩,只聽皇帝又笑道:“你本是忠臣孝子,正與此名相合,不過,這忠孝軍士卒皆是歸正人……你要多費些心思?!蓖觐佉统练€(wěn)地道:“是?!被实坌Φ溃骸罢f起來,你也是歸正人,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幸虧長公主提醒了朕?!?p> 完顏彝一怔:“長公主?”皇帝點頭笑道:“是啊,她說你公正端方、愛兵如子,是個難得的將帥之才,又極有遠識,忠孝軍若得你為將,定能脫胎換骨?!蓖觐佉痛蟾幸馔?,想起她在豐樂樓中那幾句自以為是的勸告,分明是個自私冷酷、利欲熏心之人;自己臨走前肅然進諫,她也淡淡不以為意,全無一點憂國之情。這樣品德低劣之輩竟會向在皇帝面前極力夸獎舉薦自己,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可天子至尊,又何必在這樣無謂的細枝末節(jié)上欺騙自己?
皇帝見他低頭不語,又有上次覲見時且泣且拜不發(fā)一言之事在前,以為他不擅辭令不能作答,便笑著命內(nèi)侍送他出去。
完顏彝退到殿外,心中仍是納悶,抬眼見宋珪立在一旁,忙道:“怎敢勞殿頭相送,殿頭快請回吧?!彼潍曃⑿Φ溃骸安环潦隆N乙苍S久不見將軍了,當年與將軍同在隆德殿侍奉先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蓖觐佉拖肫鹕洗握撬ゴ罄硭戮瘸鲎约海闹懈砀屑?,向他低聲道謝。宋珪擺手道:“慚愧,將軍蒙難之時,我一點力也使不上,白在御前呆了這些年,到底還是長主聰慧,將軍要謝該去謝她才是?!蓖觐佉陀犎唬骸伴L主?兗國長公主?”宋珪點頭稱是。完顏彝越發(fā)驚詫:“陛下因家兄離世而赦免我,又與長主有何相關?”宋珪失笑道:“廣平郡王沒有告訴將軍么?”他引完顏彝向承天門方向而行,邊走邊低聲道:“將軍入獄后,長主多次進諫,四方奔走,拖住大理寺暫緩用刑,后來聽聞大將軍仙故,又不惜犯顏直諫,還想出了快馬馳赦的好辦法,這才救出了將軍?!闭f話間,二人已到角門外,宋珪笑道:“恕我不能遠送了,將軍請吧?!蓖觐佉椭s回御前伺候,雖有滿腹疑惑要問,也只得暫且按下,拱手道別。
待回到紫微軍營房之中,圣旨也已到達,完顏彝忙著交割軍務,收拾行裝,然后馬不停蹄地趕赴北郊忠孝軍營地。
忠孝軍自興定五年初置后,經(jīng)宣宗首肯,時任太子的守緒不斷募集由蒙古逃回中原的契丹、回紇、黨項、鮮卑、羌、羯、渾等各族青壯男子,漸漸擴充至數(shù)千人。這些人受蒙軍俘虜奴役,每提及蒙古莫不切齒痛恨,本該是一支士氣高昂的勁旅,怎奈族類各異、沖突不斷,且歸正人懷仇似火,桀驁狠厲,皇帝登基后,換了幾任將領都無法壓制,只得暫時交由樞密院直轄,移剌蒲阿位高權重,也無意分神管理,任由數(shù)千壯丁平白領著三倍軍餉,既不操練也不出師。
完顏彝攜圣旨單人匹馬來到轅門外,轉顧四周,一座軍營憊懶邋遢,守門士卒不見蹤影,馬槊長槍東倒西歪地架在蕃籬上,幾個士兵敞著衣襟一步三搖地迎面走來,莫說行禮迎接,竟連招呼都不打,明目張膽地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完顏彝雖知深知金軍軍紀渙散,但似這等目無長官之輩卻是生平僅見,他不動聲色,自下馬系好韁繩,徑直往營中走去,一處一處一間一間地挨個巡勘,所見士卒不是發(fā)呆睡覺便是喝酒賭錢,見了他也只冷冷一瞥,毫無忌憚,臉上則大都帶著形狀各異的烙痕,看去甚是猙獰。
他一圈巡完,營中各處位置已了然于胸,尋了一間空營房,自己打水灑掃干凈了,再仔細抹了一遍,才將行李提了進去。
此時已近酉初,他忙碌一日,早覺饑腸轆轆,心知不會有人來送飯,便自己尋伙房找吃食。他在昏暗的暮色中摸到伙房門口,幾乎與從里面沖出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破口大罵,說的也不知是何族語言,嘲哳難辨;再越過那人肩膀向內(nèi)一看,只見灶臺上盡是些殘羹冷飯狼藉一片,不想這忠孝軍中連伙頭兵也無法無天,渾不知軍紀二字為何物。
完顏彝不理會那跳腳大罵的士卒,晃燃火折點著了柴薪,從地上糧袋里取了粟麥放入甑中,再往鬲中注了些水,然后負手從容立在一旁。那士卒不料他竟熟門熟路地做起飯來,不由駐足轉身,借著灶中火光,不住地向他打量。
過了一會兒,又陸續(xù)有數(shù)十名士卒聞香而來,圍在伙房門口交頭接耳。完顏彝只作不知,待飯熟之后,自盛了一碗,淡淡對眾人道:“各位請自便。”說罷便自顧自吃起來。
士卒們面面相覷,都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往日數(shù)任將官初到任時都要頤指氣使訓誡一番,食宿之際不是嫌伙食粗淡便是厭營房簡陋,餐餐要士卒野獵補充,夜夜要回城內(nèi)府邸下榻,更絕無自己動手打掃做飯之理。這位新長官未到任之時,軍中人從他姓氏中已推知他是宗室子弟,想來比起前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故而生出忿忿同愾之心來,決意要給他一個下馬威。誰知這新將官行事大異往常,反倒令眾人摸不著頭腦。
方才罵人的士卒猶豫片刻,向眾人比了個手勢,士卒們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一齊入內(nèi)盛飯,邊盛邊以余光打量他的反應。
完顏彝待甑中粒盡,放下碗對眾人道:“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卯時,所有人等在演武臺下集合。我今日初到,不知誰是傳令兵,勞各位為其他同袍帶個口信?!北娙艘宦?,心想這人故弄玄虛,仍是要居高臨下地訓誡士卒,登時變了臉色,不料卻聽他又繼續(xù)道:“人數(shù)到齊之后,咱們先出營,由西轉南再往東繞汴梁外城跑一圈,回來之后仍是在演武場集合,咱們再來切磋其他技藝。”人群中一聲冷笑:“將軍只知道內(nèi)城里的花花世界,可知這外城一圈有多長?”完顏彝泰然道:“東西十三里,南北十二里,周五十里,正合你我試試腳力?!绷硪幻孔溧托Φ溃骸鞍??將軍也要跑么?只怕你回來進不得門墻,抱不動嬌娘?!痹捯粑绰?,眾人皆大笑起來。
完顏彝面不改色,待笑聲漸低,方淡道:“我也是忠孝軍中人,豈有不參與操練之理?聽聞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漢,明日回營之后,我自當向各位討教,若有能勝者,我另有獎賞?!北娙艘娝绱送写?,顯是未把旁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不知將軍要比試什么?”完顏彝淡淡道:“騎射角抵、刀槍兵刃,悉聽尊便。”眾人不忿他如此傲慢自負,皆暗暗咬牙,也不必他叮囑,各自奔走相告同袍,約好了明日一早在演武臺下集合,誓要狠狠挫他銳氣。
翌日寅時三刻,完顏彝便已長身端立在高臺上等候,不多時見眾人陸續(xù)而至,和言笑道:“大家兩人一排,前后跟緊,卯時一到咱們就出發(fā),不能跑的留在這里,認輸便是了?!痹挳?,眾人臉上神色變了變,幾名士卒青著臉匆忙跑去叫營房里的同袍。完顏彝看在眼里只作不見,時交卯初便領頭跑了出去,眾士卒不甘示弱,爭先恐后地跟上不提。
未足半程,隊伍前部士卒便覺不妙,這位新長官步伐穩(wěn)健,呼吸勻長,偶爾回頭轉視僚屬,神色甚是輕松,且不論弓馬技藝,只這膂力體能一項,便可知絕非酒囊飯袋之輩。他們哪里曉得完顏彝多年來每日帶著士兵在山嶺上訓練腳力,獄中雖耽擱多日,但他甫一脫身便加緊練習,如今早已恢復如初,且汴梁地勢開闊一馬平川,比起商州、方城的山地自然容易得多了。
約莫一個時辰之后,眾人漸漸跑回營中,完顏彝點頭笑道:“忠孝軍果然名不虛傳,我隨兄輾轉多地,首次操練就能全部跟上的,今日是頭一遭。”眾人見他談笑自若,再不敢等閑輕視,低聲商量了一陣,一名左頰帶馬蹄形烙痕的的虬髯大漢站了出來,甕聲道:“我來與你比箭?!闭f罷,士卒們已取過弓箭,交到二人手中。
完顏彝引弦拉滿,向空中虛比了比,微笑道:“太輕,換六石的來。”虬髯軍士聞言色變,士卒們愈發(fā)不敢怠慢,依言換了硬弓來。完顏彝扣弦一試,頓知這弓重達九石,想是這些人故意為之,他若使不開自然出丑,若質(zhì)疑石數(shù),氣勢上也落了下風,唯一的出路便是用這把硬弓贏過對方。
他不動聲色,挽弦搭箭,緩緩拉滿,眾人皆屏息凝神,注目而視,只聽“嗖”地一聲急響,長箭如流星般電掣而去,極速刺穿靶心,落在草靶之后。陽光之下,鵠心正中一個圓孔明明白白地透著光,士卒們低聲驚呼起來,再看向完顏彝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敬佩之色。
虬髯軍士見狀,倒吸了一口氣,自知臂力遠不能及,想了一想,緩緩走到完顏彝身側,沉肩開胯、彎弓扣弦,一支羽箭去若疾風,正射在那小小圓孔之中,眾人一齊叫好,完顏彝大喜道:“好箭法!好兒郎!今日是我輸了?!眰仁仔廊坏溃骸案覇枆咽啃彰??”虬髯軍士不料他竟這般公正坦蕩,心中頓時起敬,放下弓拱手道:“屬下達及保,拜見將軍?!?p> 話音甫落,他身后一眾士卒皆肅然拱手,近千人齊聲高道:“屬下拜見將軍!”其聲響若雷霆,震徹云霄。